题在于,侯景很敏感地发现,高敖曹对他倒是恶感倍增,这也是从沙苑大败开始明显起来的。不知是从哪里开始,已经是彼此看不顺眼,并且越来越不顺眼。
侯景心里一重一重细想:高敖曹看他越来越不顺眼,对高澄却越来越有好感;他丢了河南之地,高敖曹却被高澄派到河南重地虎牢去屯军,一边还有他的兄长高仲密。也许高仲密和高澄并不是真的有嫌隙呢?
侯景越来越心惊,他想自己动手去收覆河南诸郡,不能再等下去,谁知道高澄小儿又会做出什么决定?
大将军想不起来,没关系。他可以去求大将军。
“高澄小儿”确实也没闲着,这一点侯景猜得没错。他心情复杂地去东柏堂的路上,高澄正在东柏堂和崔季舒、陈元康商量要事。
三个人都是公服在身,未及更衣,很忙碌的样子。冬日初至,东柏堂庭院里原本草木繁盛的景象已经凋零下去。鲜花似锦早已是觅之不见的昨日,只剩下已经萎顿的枯叶在刚起的北风中无力地随之摇曳。
温室虽小,好在人不多。隔窗送来的北风呼啸声衬得室内温暖而舒适。牛骨奶汤热气腾腾,却被弃之一边,没有人有闲暇理会它。室内三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舆图上。
“宇文黑獭骤得河洛,必然欣喜。名不正言不顺是他心头之大患,既有此机会,岂能不去正名?他失于急切,便是我之良机,世子可命人伏兵于洛阳城,伺机行事。”陈元康眉头紧锁地盯着舆图上的洛阳,极为专注。
“不错,不错,”崔季舒笑叹道,“长猷将军所料不假。想必正名定要带上那个傀儡天子元宝炬。宇文黑獭篡逆之心虽昭然若揭,但此时必定还不敢行事,元宝炬还是他手中的挡箭牌,岂能骤然失之?”崔季舒从舆图上抬起头来,看着高澄笑道,“若是世子得了元宝炬,宇文黑獭失了凭恃,西寇之心必乱。国贫民弱,人心不安,人人必疑是天遣之,看他何以自处?只怕他内府之中都要夫妻反目了。”崔季舒好像看到了那样的情景,禁不住地大笑起来。
高澄听其二人言论,虽也说中了他的心思,但毕竟持重,没像崔季舒那么喜形于色。任凭崔、陈二臣都抬头看着他,等他表态,他却只管低头看舆图,把目光放在图上洛阳城附近不断在心里考量。二臣都只能看到他如漆般的发髻及挽发的那支玉质莹润、细腻的玉簪。原本的三梁进贤冠嫌沉重,已摘掉。
他伸出右手,将手指在舆图上空缓慢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目标,左手提起降纱袍宽大的衣袖,以免衣袖扫着舆图阻了视线。“金墉城如何?”高澄的手指落在了洛阳的西北,蓦然抬起头来。一双极精致而略显纤巧的浓眉在灯光下格外耀眼,晃得人心头一震。一双绿眸先看了看陈元康又瞧了瞧崔季舒,等着他们的回答。
陈元康和崔季舒听了这话不约而同又一起低头看舆图,高澄用手指指了指金墉城,示意给他们看。
“大妙也!”陈元康脱口赞道。
崔季舒盯着舆图还在研究。
金墉城,是曹魏时期明帝所建,算不上单独的城池,应当归于都城洛阳的附属、卫城。此刻金塘城的微妙之处在于,身后便是孟津渡,黄河上的河桥联通南北。黄河之北有北中城、南有河阴城,皆有高欢、高澄以往指派的驻军。守住河桥,身后是上党,可挥军南下,若是俘获了元宝炬可以顺风而归,还能有效阻止西寇北上。
崔季舒也不是笨人,笑道,“世子是怕洛阳城不清静,所以要都留给宇文黑獭。世子想派谁去金墉城?”
崔季舒话音未落,忽听温室外面有个声音响起,“大将军……”这是东柏堂里的奴婢。
“何事?”高澄镇定地问道。
“濮阳郡公、司徒侯景求见。”奴婢的声音恰到好处,听得清楚又不过分张扬。
谁都没说话,陈元康和崔季舒齐齐地转头看着高澄,倒是都没有太多惊讶之色。
“世子的主意见效果了,想必侯司徒是怕世子过于疏远他。”崔季舒小声问道。
“侯景其人,不能过于亲近,世子虽有心,也要多多留意才好。”陈元康也低语道。他心里实不知道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请司徒进来。”高澄没回答他们,向外面吩咐了一句。
不大会儿功夫,侯景冠带整齐地进了温室,猛然看到陈元康和崔季舒也在他目中瞬间现出惊讶。原本以为夤夜来拜可以单独见到高澄,没想到这么晚了大将军的这两个心腹还在东柏堂。但是他的惊讶之色很快便收了起来,点着跛足缓缓走到近前。
“下官侯景拜见大将军。”侯景架势拉得实足。
陈元康和崔季舒已经起身。
“司徒不必拘礼。”高澄坐而受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客气,极其客气,“司徒是稀客,请都请不来,夤夜下降,想来必有缘故吧。这些日子邺城天气突变,难道是所供不足,司徒缺了什么?”
这玩笑开得真是让侯景恨到心底里最深处去了,真把他当成了妇人孺子?难倒他是寄人篱下,还是无家可归?一边笑道,“多谢大将军殷切关爱,下官与大将军真是心心相通。邺城天气突变,大将军自沙苑归来伤愈否?不日便要向陛下请行远赴建康出使,想必辛劳,大将军若贵体未愈能否成行?倘有吩咐处,下官一定竭尽全力为大将军效劳。”
侯景满面春风,实际上他自己才是殷勤倍至,言不由衷避实就虚地把话题扯到了出使梁国这件事上。他和高澄心里都明白,所谓所使,其事本来就半真半假,更别提是哪天的事。遣使也好,送质也好,目的不在事情本身,只在于信还是不信,若信了,都相安无事,也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