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终于分葬两地,远隔千里,死后还要各自异处孤寂,元钦就痛不可挡。这话又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大丞相宇文泰好像根本不知道文皇帝元宝炬的夙愿,并没有要把他与废后乙弗氏合葬之意。
好不容易把新皇帝连劝带扯地出了墓室,就要封闭墓道了。
元钦眼看着墓室被封,想到里面终于漆黑一团,再难见天日,也许此后百年、千年,甚至永远,都没有人再解开这份孤寂。而棺中人终会湮没于时间的尘埃中。他以后再也没有可依恃之人了。再也没有人会为了他以性命相搏了。如同前路漫漫,不知何所往。
冬日的长安,那么快就会到了黄昏,那么冷。
皇帝登基的吉礼是在一片颓败和肃杀中举行的,没有一点喜庆和振奋的气氛。原本听起来也算是欢欣、高亢的雅乐这时衬着这样的场面显得有点怪异。
不只朝臣们个个面色凝重,就连新皇帝元钦也满面沉重。只有大丞相宇文泰看起来目光灼灼,冷静镇定如鹰一般的目光扫视全场。更显得过于年轻的皇帝像是个座上傀儡。
邙山一战已经落定。西魏损失极惨。大丞相宇文泰请降职废位。
不知是因为畏惧,还是因为一种看不见的反抗,新皇帝元钦固不许辞,并且赐原本郡公爵位的大丞相为安定王。
这分明像是一种讽刺。
大丞相宇文泰也同样固辞不受。
两魏邙山大战,以东魏叛臣高仲密据虎牢而反开场,谁都没到以这样的结局收尾。
去往晋阳的官道上,大魏军士卒护卫着大丞相高欢所乘的牛车。
汾河已经结了冰,在呵气如烟的寒冷日子里官道上也格外寂静。冬日的萧索让晋阳郊外的景色显得荒凉而颓败。
牛车简陋、狭小,行进起来颠簸不已。虽然眼看着晋阳城遥遥在望,只有数十里的路程,大将军高澄还是下令在此暂歇。他怕父亲颠簸得太久而不舒服,何况还有伤病在身。
队伍停止了行进,士卒等人也原地停驻。前面开路的大都督高岳,后面殿后的右丞陈元康都向高欢的牛车集中过来。这一路上他们一直未见高王的面,也不知道高王的伤病究竟如何。
好在因为大将军高澄亲自护送,士卒军心稳定,没有受太大影响。陈元康和高岳是知情人,当然不会像一个普通士卒那么乐观或是漠不关心。
高澄下马就上了牛车。苍头奴刘桃枝站在牛车的一侧。他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没有人敢接近。
牛车里空间狭小,等到高澄上了车,里面就很局促了。随着牛车因为受到更多的力而在高澄上车时的摇晃,躺在车里的大丞相高欢睁开眼睛。
高欢奋臂起于怀朔,从微末到擎天的权臣,基本一路有惊无险。但没想到遇到王思政这个克星,以至于几乎丧命于玉壁。这一路顺汾水而上,躺在小小牛车里,颠簸不说,又很冷,没有一刻是舒服的。
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简直就如做梦一般,让他心里吁叹不已。
“阿爷……”看到高欢睁开眼睛,高澄轻轻唤了一声。
“到了吗?”高欢躺着没动,他只能睁开眼睛看着儿子。脱口问这一句,正在不经意间表露了急于归去的心境。
“阿爷别心急,已经在晋阳城郊了。”高澄辞色柔和地安慰他。
高欢深深叹息了一声,竟然露出笑来,“总算不用死在外面了。”他说起来是很轻松的语气。
高澄心里却沉重了。“阿爷倒放心。”他似怨似艾地道。
“阿奴即将便子承父业,连郑氏都要归于汝,还有什么不高兴的?”高欢竟心情轻松地开起玩笑来。
郑氏……年少世子的荒唐行径,那都是多么久远的事了。高澄甚至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阿奴,尔有忧虑,是为何?”高欢虽伤病,但依旧目光犀利,可洞穿人心。
“基业未成,之前变革太速,若大事促然而出,儿子怕仓促之下引起巨变。”高澄的话说的比较隐讳,但也算是直言论及生死。
高欢的身后事就这么直接地摆在了父子二人面前。
高欢没有惊慌,没有不悦,冷静得让人觉得可怕。
“阿奴自己已知道变革太速,之前尚知怀柔,我也不必再担心。”他没有提供任何的建议。不知道是真的放心,还是因为更多的是信任。
高澄目光复杂地看着父亲。他从没想过大事这么快到眼前,而他居然在这个时候不自信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他的疑虑太多了。今后他要面对的对手也太多了。
高欢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速回邺城去,稳定住朝局。不可再过于纵情任性,凡事忍在心里,以待时机,切不可露于表面。”高欢声音低弱,说了半天话有点累了。这番殷殷嘱托显然还是把儿子当作那个纨绔少年来看待。歇了歇又加了一句,“切勿心急,切记……”
高澄按了按父亲的手背,“阿爷放心……”
高欢又叮嘱了一句,“命孙腾速来晋阳见我……晋阳无意外……放心……”
高澄不知道父亲怎么忽然想起了孙腾。倒不是见他的老友司马子如。
“行事不必太多顾虑……”高欢的声音越来越虚弱,“侯尼于……”
他没有说完,总以为还有机会。
“阿爷,不必顾虑太多,天假于我,必以时相待。”高澄安慰着父亲。
长安城中,大丞相府内宅,云姜住的院子里忙乱得失了秩序。
开始阵痛已经一天一夜,云姜被折腾得死去活来,但孩子就是不出来。
人人觉得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在这个几乎国丧家亡的当口,偏要提早降临。而这么大费周章,早就让人看着不顺眼。连这孩子的父亲大丞相宇文泰都不理睬,就好像根本不知道他最宠爱的妾室正挣扎于危难中为他生育子嗣。
宇文泰曾经非常盼望云姜能给他生一个儿子,但现在他已经无心于此了。
云姜本来就是低调、隐忍的个性。清醒之间也吩咐过,不许为了她的事过于张扬。她也并不认为生育孩子这样的事多么不同。一个女人有了一个孩子,才叫做“好”,这是好字的本意,她学过的字里是这么说的,她深深地记得。如果天命护佑她,会让她平安生下这个孩子。
终于在天亮时,太阳初生的同时,小郎君诞生了。
这让忙了一天一夜的婢仆、产婆等人终于松了口气。毕竟是好事,喜悦的气氛很快就笼罩了这个小小的院落。连跟着操劳的南乔也算是放心了。
很快,新生的小郎君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啊……啊……啊……”的哭声格外特别,又格外响亮。这孩子看起来有种与众不同的淡定感,很像他的母亲。那种闭着眼睛时的成竹在胸的镇定感又很像他的父亲。
一开始,喜悦也只是这个院子里的。孩子的父亲没有来看过这个新生的儿子。倒是小郎君弥俄突很喜欢这个初生的小弟弟,天天都要来看看。
等宇文泰终于踏进这个院落的时候,已经是十多天以后了。
他步入寝中,看到产后丰腴的云姜,怀里抱着还没有名字的小郎,他的眼神立刻被那个小小的婴儿吸引了。
他竟然觉得这孩子很眼熟。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自己的儿子,长得肯定与他相像吗?
宇文泰没把自己的心思表露出来,亲手接了孩子抱起来细看。
这让人觉得惊讶。
南乔记得,连世子陀罗尼出生的时候,郎主都没有这么抱过。
十几天大的孩子比起刚出生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不再那么皱皱巴巴,孩子已经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了。
恰好在宇文泰把孩子抱起来仔细端详的那一瞬间,小婴儿也睁开了眼睛,看着这个抱着他的陌生人。两双同样乌黑的大大的眸子目光相接。
宇文泰把小婴儿的目光震得一颤。而小婴儿却悠然自得地看着他,既不哭也不动,像是见了故人似的,又好像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宇文泰一时脑子里如电光石火般闪烁,他抱着小婴儿猛然站起身,把云姜也吓了一跳,顿时面色煞白。
南乔等奴婢在一边紧张得不知所措。
邙山古墓,他所遇到的那些幻境,最后引他出了死境的童子!宇文泰心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抱着婴儿仔细地看他,他也对他微微一笑。
宇文泰心里许久许久没有这么振奋过了。
大丞相府不日便传开了,郎主来看过了新生的婴儿,虽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喜爱,但是也给孩子起了一个乳名,叫做:祢罗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