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蠡在东边,遥遥相望。陈友谅用了三天想要冲破朱元璋的防线,但没有任何成绩。就在这三天时间里,陈友谅的一艘巨无霸舰队的司令投降朱元璋,军队士气降到冰点。
陈友谅现在进退失据,他从武昌出来时,带的粮食并不多,在洪都城下被阻挡了接近三个月,粮食吃得差不多了。他本以为能在鄱阳湖一举歼灭朱元璋,可四天的时间证明了一件事:他的理想变成了不着边际的幻想。
他在渚矶的临时指挥部里闷声不响地看着一张地图。在地图上,他离长江只有一指距离,只有进入长江,他才能全身而退。可惜,现在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就是这一指。
到了这个境地,他已没有了战略计划,甚至连战斗计划都没有。朱元璋始终在围困他,却不进攻他。只有他的舰队摆出架势要向长江冲击时,朱元璋的舰队才像苍蝇见到粪堆一样蜂拥而至。他不明白,短短的四天光阴,为何会让他那所向无敌的舰队的战斗力荡然无存。这使人厌恶和恐惧的光阴啊,陈友谅心里想,我要虚度它,以此来惩罚它!
刘伯温对待光阴的态度和陈友谅截然不同,他在争分夺秒地算计时间,预测陈友谅还能撑多久。围而不攻,正是他递给朱元璋的战略。陈友谅的水军主力虽然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重创,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果真要对其发动总攻,陈友谅这只困兽会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这是“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的下等策略。刘伯温是具有上等智慧的人,当然不会给朱元璋出这样的馊主意。
他站在左蠡岸上,遥望陈友谅的舰队和他在陆地上的军营。在那片阴郁的领域上空,一大团乌云涌动着,像是另外一个国度,一个荒凉而绝望的国度。他对朱元璋说:“我们围困陈友谅已半个月,他的军粮肯定没有多少,我想,他会去攻打洪都,劫粮。”
朱元璋点头称是。刘伯温又说:“洪都城经过三个月的攻击,已破败不堪,守军筋疲力尽,应速派一支军队去支援。”
朱元璋感到惊讶,他说:“当初陈友谅主力犹在,尚且不能攻下,现在他主力受到重创,难道会出现奇迹?”
刘伯温说:“世事难料,陈友谅这段时间倒霉透顶,谁知道会不会否极泰来呢!”
朱元璋又是一惊,说:“先生您说得极是,我这就向洪都城派援军。”
刘伯温的预测分毫不差,在半个月不停的突围受挫后,陈友谅终于在那段时期内做出了一个有价值的军事计划:挑选精锐登陆部队,乘坐几艘巨无霸战舰,突袭洪都城。目的只有一个:粮食。
他的精锐部队还未集结完毕,朱元璋在刘伯温的指引下,已经发出了一支援军。这支援军从左蠡出发,沿着鄱阳湖北岸向东飞速前进,到达都昌(今江西都昌)。在都昌一个华丽的右转,进入鄱阳湖,直抵鄱阳湖进入赣江的入江口处。他们在这里等了一天,才等到陈友谅的劫粮水军姗姗而来。
劫粮部队的指挥官一看到入江口有朱元璋的部队,又惊又怒。惊的是,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要去洪都;怒的是,这些兔崽子冤魂不散,走哪里都能遇到他们。
双方同时开战,一个时辰后,朱元璋的部队被击垮。但陈友谅的劫粮部队也伤亡惨重,已没有力量再去洪都城。他们只是登陆后,象征性地做了一次攻城,然后就急急忙忙地撤回了渚矶。
陈友谅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在朱元璋那里已经成了透明的,他想什么,朱元璋全都知道。这使他精神一泻千里地向崩溃的深渊飞驰而去,他开始喜怒无常,身边的侍卫和宫女,包括他的将军们,都成了他刀下的牺牲品。
他杀人,已经没有了目的性,甚至连动机都没有。突然一阵不可名状的恐惧和怒火冲上头顶,就抽刀奔最近的人冲去。
在朱元璋没有把他送进地狱前,他自己提前把自己的心炼成了地狱。
1363年阴历八月十五,刘伯温在鄱阳湖上度过了他五十三岁的生日。在那个月圆的夜晚,他坐在船上,航行在鄱阳湖中,船尾拖出粼光的航迹。月光把鄱阳湖变成了一片银蛇世界。屈指一算,他和朱元璋的合作已经有三个年头。在这三年里,他对朱元璋的了解其实并不深。因为朱元璋本身就是一层阴黑的浓雾,纵然刘伯温能明察秋毫,却也无法看穿这团浓雾。世界上有一种人,是让你无法看透的。一个人所以能被看透,关键就在于人心。
我们的心灵能感应到对方的心灵,这才能有心上的交流,在交流中,我们才能用心观心,从而认识对方。心灵中最重要的不是智慧,而是爱。只有一个人的心灵拥有爱时,才能被对方感应到,才能被对方理解。朱元璋是个没有爱的人,确切地说,他没有爱的能力。在1363年时,他的这种特征还未被人熟知,就是在刘伯温看来,朱元璋礼贤下士,爱臣如子,常常带着微笑对他的爱将们嘘寒问暖。可有时候,刘伯温对那层脸皮凝成的微笑不寒而栗,因为那根本不是发自内心的笑,而是一种技术。
当刘伯温看着在湖中摇摇晃晃的月亮时,朱元璋那张奇丑无比的脸就出现在月亮里,随着粼粼波光,扭曲变形,使人冷汗直冒。
刘伯温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幻觉,因为朱元璋也在船上,正和他一起庆祝他的生日。刘伯温看到朱元璋向湖里望去时,月亮都不禁打了个冷战,月亮里嬉戏的鱼儿突然就像离弦的箭一样飞走了。
朱元璋说:“先生您已五十三,而我才三十六。我还年轻,希望先生在今后的日子里多指点我。”
刘伯温说:“你如此年轻有为,现在马上又要击败你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是凡夫俗子,只能尽力而为。”
朱元璋脸上挂出微笑来,很严肃地问:“先生可否预测一下,陈友谅何时彻底失败?”
刘伯温看着月亮,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躲进惨白的云里,但光辉不减,白银似的空气在刘伯温身上流动,他感到一阵寒意。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突然冒出一句格言来:狡兔死,走狗烹。
他强压住那句格言对他精神的刺激,去看朱元璋那张丑陋的脸,不动声色地说:“不出半月,陈友谅必亡。”
朱元璋希望时间再确切一点,刘伯温就仰头去看天,月明星稀,但他总算找到了一颗星,那颗星震颤着,像要从天上掉下来。于是,他对朱元璋说:“金木相犯之日,就是陈友谅必死之时。那一天应该是八月二十六日。我们最近这段时间就应该悄悄地把主力移到湖口,在长江南北两岸设置木栅栏,多做火筏放在江中。”
朱元璋沉思,他想猜出刘伯温的用意。刘伯温没有给他这个表现的机会,接着说:“陈友谅会在不久的将来全力突围到长江中,然后回武昌。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南湖嘴,二是湖口。我们在南湖嘴的防御工事无懈可击,陈友谅会在碰壁后,选择湖口突围,到那时,我们以逸待劳,陈友谅必败无疑。”
朱元璋鼓掌叫道:“先生和我想到一起了。”
但刘伯温又说:“如果在湖口阻击不了陈友谅,那只能是天不佑我,所以我们要在长江上游布置一部分兵力,阻止冲破湖口的陈友谅回武昌,务必要让长江成为陈友谅的葬身之地!”
1363年阴历八月十五那天晚上,陈友谅在他的军营里召开了最后一次军事会议。在会议上,他稍稍恢复了点理性和傲慢的性格,他要求在十天时间内整顿军队士气。八月二十六日,全军突围,突围点选定了南湖嘴。
所以选择南湖嘴,因为南湖嘴是长江入鄱阳湖西面的入湖口,只要突破南湖嘴,就能进入长江。进入长江,一直向西,他就能回到老巢武昌。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如果南湖嘴无法突破,该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