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
在丹阶下方,黄门宦官尖锐的声音响起,正在读着一封奏章,『……昔西凉董贼为乱,河洛焚而长安空,人相食而郡县失,此无他也,乃贼失其衡,心脱其矩,纵欲僭越,故而倾覆,害民无数。覆辙在前,人皆知之。幸有丞相挽社稷之倾倒,解乾坤之倒悬,而复大汉之荣耀。如今又有贼隐匿于民众之中,故道丞相逆叛,其心可诛。若丞相倾,则陛下危,天下覆!乞庙堂诸臣合力叩阍,明证丞相之冤,力保危疆不失去,则社稷幸甚。天下幸甚!』
刘协看着下面安静的官吏,心中涌起一阵疲惫。
这种疲惫就像是从骨头里面冒出来的一般,无法轻易消除,缠绕着他的灵魂,侵蚀着他的理智。
就在前两天,刘协已经公然表示了他『相信』曹操,表示那些传言都是假的,但是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要将他架起来烤……
刘协没相信过曹操么?
显然不是的。
只不过人会变的,感情也会变的。当年的『相信』,使得刘协宁愿离开长安抵达许县,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天下依旧纷争,而且还是看不到统一的希望,不知道还要打多久,还要继续纷争多久,现在竟然还要刘协一而再,再而三的为曹操正名……
是的,他曾经相信曹操,可是年复一年,这山东依旧乱糟糟,关中江东依旧游离在外!
养寇自重的疑虑,使得刘协要很艰难的才控制住心中的怒火,不至于表现在外,尽量心平气和的说道:『诸位爱卿都听到了……都说说罢!』
在丹阶之下的黄琬,如今身为司徒,听完了奏章之后,见左右官吏都在盯着他,便是只能是干咳一声,开口说道:『启禀陛下……如今谣言四起,蛊惑民间,老臣身为司徒,未能教化百姓,处置不力,实则有罪,不敢推诿……老臣请辞司……』
刘协没等黄琬说完,便是直接打断了他,『朕今日要的是献计定策,若人皆临事皆先请辞,那么要群臣又是何用?』
黄琬只能是唯唯而应,低头退下。
其实刘协对于黄琬的印象很好,现在故意对他恶声恶气,其实也是为了将黄琬先抽出来。
因为当下的董卓死得比历史上的早,所以一些在历史上死于乱军之中的老臣,也得以保存了下来,比如当时王允上台之后,因为不满意王允独霸朝纲而离去的黄琬,士孙瑞等,如今在刘协一再征辟之下,又重新回到了朝堂之中。
只不过,真的就是大汉老臣了。
曹操没有将三公职位全数都捏在手里,一方面是为了表示其大度,另外一方面则是现在担任三公,嗯,应该是两公,毕竟司马之职,曹操依旧没放,司徒黄琬,司空士孙瑞二人,年岁都大了,并且势力都不强,不能对于曹氏夏侯氏造成什么威胁,还不如丢给刘协过家家。
如果没有丞相一职,司徒司空司马三公自然是位高权重,但是现在丞相往上面一坐,三公就成为可虚职,光有个名头没有实权,什么事情也管不了,所以黄琬其实也很惨,和天子刘协王八看绿豆,相差不太多。
刘协看黄琬如今须发皆白的模样,心中多少有些不忍,停顿了一下又开口说道:『司徒在任以来多有建树,朕都是看到的,黄爱卿不可妄自菲薄,还是先说说心中方略让各位阁臣参详一二……』
黄琬这才算是有一个台阶下,连忙说道:『如今许县周边谣言,不外乎三者,一则言丞相僭越,二者言丞相谋反,三者则是丞相与骠骑勾连……僭越之事,无稽之谈,无须应对,而谋反之言,亦为妄语,不足以信,只是这勾连之事么……不妨让丞相上表自陈就是,自然是清者自清……』
刘协微微闭眼,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他有些失望。因为刘协最希望的,就是类似于光武一样,让曹操成为更始帝,先入长安,然后在连续大战之中消耗完所有的力量,而刘协自己成为笑到最后的人。而黄琬并没有提出符合刘协心意的建议,不知道是因为没有这个君臣默契,还是因为某些其他的原因……
不过失望多了,都已经习惯了,所以他很快的调整了心态,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先做什么程度,『自陈』之策,虽然说并不算是达成了刘协的期望,但是至少也算是一个进步。
能多向权柄的巅峰走一步,都是好的。
于是心念通达的刘协转头问其他臣子,『司徒之言,众爱卿以为如何?』
其余的官吏,大多数都是安静的听着,就像是背景墙,一般来说,朝堂之上的事务讨论,一般官吏也没有资格表态,毕竟都是大老的战场,小角色一旦深陷其中,往往说错了一点,就是灰飞烟灭。即便是说对了,也会被惦记,秋后算账。
所以大多数官吏都是装聋作哑。
反正都是领一份俸禄而已,值得那么拼命么?
见众官吏又是默然无言,刘协只能是点名,『荀爱卿认为如何?』
荀或上前,拱手而应道:『陛下,以朝廷之堂正,应乡野之风言,可谓本末倒置是也。如今天下多年征战,当休养生息为重。丞相北狩乌桓,亦图多获牛羊战马,滋养百姓是也。今有谣言,便令自陈,明又复风语,又待如何?故臣以为,此事不必议论,亦不必请丞相自陈。』
刘协他是真的想要听曹操的解释么?
嗯,或许有一点点,毕竟曹操自陈,也代表了曹操的一种屈服,能让刘协多多少少的从中获取一点点的快感,虽然也就是那么的一点点,但更多的刘协是希望曹操能够比较彻底的『失败』一次。
因为除了江东那个孙家之外,刘协其实和斐潜、曹操都接触过,并且在接触的过程之中,刘协并没有直接感受到对于屁股菊花的强烈威胁,至少现在没有。从某个角度上来说,至少刘协现在的位置还算是安全的,但是这个安全,只是暂时的……
刘协知道,一旦曹操和斐潜最后决出了一个胜利者,那么他就立刻会面对直接的威胁,但是当下曹操和斐潜之间会很顺利的决出胜负么?会在短时间内就出现一个结果么?显然不可能。依照刘协当下的判断,曹操和斐潜的实力相差不多,双方一旦开战,便是可能陷入一个拉锯的僵局,到时候很有可能就像是袁绍和公孙瓒的第一次那样,双方肉搏到精疲力尽,到那个时候刘协就可以拿着肥皂,呃,错了,拿着诏书出场了。
要知道当时在河北一代,势力最强的并不是袁绍,而是公孙瓒。公孙瓒在当时不仅占据了幽州、青州大部和部分冀州,而且势力已经渗透进徐州和兖州,俨然河北第一割据集团,
可是公孙瓒内部有很多问题,既有人才的问题,也有人力的问题,并且公孙瓒和刘虞也是闹翻了脸,最终产生不可调和的矛盾……
于是刘协琢磨着,是不是和当下某个人很相似呢?
另外的一个方面,袁绍之所以有那么高的声望,是因为之前袁绍没有失败过,而在第一次和公孙瓒之间的战斗不利之后,袁绍低下就出现了不同的想法,其对于冀州的掌控力度也就下降了。以至于袁绍在打败了公孙瓒之后,再想要进军豫州,就出现了内部的分歧……
所以,是不是又和某个人很相似呢?
不论是东汉开国的光武,还是在近期的袁绍公孙瓒的事例,都让刘协心中涌动起了一种明白了一切,洞悉了所有的感觉!
就像是看透了世间的本源,接触到了神灵的本质!
因此,刘协表面上说是信任曹操,实际上是想要将曹操架上去烤!
如此一来,刘协怎么可能因为荀或的劝阻,就放弃施展自己伟大的大汉中兴计划呢?
刘协听了荀或所言之后,便是笑了笑,『荀子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然荀子先离于齐,后流于楚,又迁于赵,何曾止之?故今之流言,若是置之不理,岂不是表明朝堂上下,皆疑丞相乎?丞相之忠诚,岂能任由他人玷污?今自陈之,一则免除流言不断,二则可正丞相之名,三亦可……』
正当刘协声音朗朗,以荀家的老祖宗来扇荀或的脸,阐述让曹操自陈的必要性的时候,忽然有一小黄门满头大汗,急急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