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应该由朝廷承担的责任和义务,结果朝廷没能做到,自然就有民间的灰色,甚至是黑色力量进行填补一样。
如果没有斐潜,那么占据了兖州冀州豫州,以及青徐之地的曹操,将会拥有大量的土地,而这些土地将会再一次的将三国重新拉回农耕定胜负的轨迹之中,也让所有的后续王朝的皇帝留下了一个错误的认知,就是耕战定一切。
但是很显然,耕战二字,并不是整个社会的全部。
随着斐潜在长安,没有毛躁的进攻山东,而是拉扯着大汉奔向了另外一条道路之后,钱财,或者说货币的重要性慢慢的就开始呈现出来了。
山东开始陷入了斐潜的贸易网络之中,而一旦陷进去,爬起来的阻碍就不仅仅是『造不如购』这么简单了。
山东一带,一开始并不是那么配合,也不是那么情愿的加入了斐潜的贸易网络,但是作为大汉最有实力的消费群体,庞大的人口基数,就像是山顶滚动下来的雪球,拉扯得动起来之后,就非常难刹车。
特别是随着西域的开通,一条粗大的贸易线路,就是从西贯穿到东。
雪球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
『若能绝西域之货……』荀或沉声说道,『此战还能再筹备些时日,如今却只能是……不得不战。西域之物,价值不菲,虽说精美非常,繁华秀丽,然……农夫百亩一年劳作,不过百石,数年之辛苦,不及西域一金壶尔……』
西域价格翻倍上涨,可偏偏还是有人趋之若鹜,甚至还有人将之前购买的西域货物现在拿出来卖个二手,一来一去还赚了不少,喜滋滋的大肆分享自己的生意头脑。
真好的头脑!
荀或有时候也想刨开这些家伙的脑壳子,看看里面是装的是什么……
曹丕追问道:『那么为何不能断绝西域货物?』
荀或没说话,只是目光微微转动。
曹丕顺着荀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厅堂侧面,就摆放着一整套的金银用具。花纹绚丽繁复,还镶嵌有闪亮的宝石,俨然就是西域特产。
『这……』曹丕想起来了,这一套饮酒器具,是他老爹最喜欢的,之前还大宴宾客过。
曹丕也在陪,饮了几杯。
装了冰鱼的蒲桃酒,那味道简直是……
好吧,曹丕承认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货物交易越多,所需钱币就自然越多,越是和西域货物往来,就越要用骠骑之钱……』荀或微微叹息道,『世人皆知骠骑钱好,皆欲用之,故如今五铢钱绝迹于市也……』
『那就没有办法禁绝了骠骑钱么?』曹丕问道。
荀或苦笑,『禁绝其用,说简单也简单,不过一诏令尔。只不过……世子以为,若是颁发了此禁绝诏令,于主公而言,益之乎?损之乎?』
没错,钱币么,不就是法定货币么?
那么改一个法,规定不能用骠骑钱,而是要用五铢钱,亦或是曹氏自己铸造的钱,不就是完事了么?曹丕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荀或的意思,脸色开始难看起来,愤怒的涨红了脸,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宣泄,只是坐在那边喘粗气。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曹操,或者带着曹氏夏侯氏,即便是愿意承受在一时间断绝使用骠骑钱的后果,重新退回以物易物的状态之下,而其他的山东士族愿意么?这些人会跟着曹操的脚步走,还是会觉得这是一个捞钱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蚂蚁穴老鼠仓遍地开花,曹操费尽心思拉起的金融大坝,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轰然崩塌。
好处,地方士族大姓大户全要了,恶果,是山东百姓承担,而黑锅么,当然就是曹老头子一个人背。
到时候民怨沸腾,谁来平息?
曹操若是不想退,就必须交出手下重要的谋臣,那么……
会是谁?
曹丕沉默。
荀或也是沉默。
当然,也不代表这骠骑钱就都是坏事,因为贸易的增加,钱币的流通,也带给了山东之地交易量的增加,使得山东也随之经济繁荣,不过这也意味着曹操政权的财政和经济,越来越依赖于斐潜长安一方的钱币输入。
尤其是山东之地,缺乏白银和黄金的矿产,而金银无疑比铜币要贵重许多,而斐潜手中有金银矿……
斐潜利用奢侈品和金银铜的汇率差价,大量置换山东的原材料,以及山东低附加值的货物,并且通过农学士工学士,以及一系列的技术更新迭代,选择性的向山东输出,半强迫的使得山东进行技术改革,发展经济,也使得骠骑金银铜币,成功的渗透到了当下大汉的方方面面,成为了缠绕在整个山东经济体上的绞索。
荀或虽然不懂得什么是货币权,但是他本能的察觉到了不对劲,只可惜他察觉得太晚了一些……
如果骠骑钱币一旦无法像之前那样流入,那山东之地就会很快陷入无钱可用的境地,那么整个山东的社会经济就发生通货紧缩,进而爆发严重的经济危机。
举一个眼前的问题,如今山东之地,官吏的俸禄,已经逐渐的从实物化向货币化演变。
许县,无疑是山东当下官吏最多最集中的地方。
在刘协刚到许县的时候,那个时候经济很差,官员开支直接发粮食,多大的官领多少粮,但是随着斐潜派来的农学士和工学士的加入,使得山东的粮食生产恢复得很快,粮价开始下降,那么很多官员就不想要容易波动,且良莠不一的实物粮食了,而是想要直接发钱。
这其实和后世企业公司里面,员工是更愿意直接发钱,而不是拿一堆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生产的蓝月壳回家……
虽然从以物易物到货币化,这是一种社会的进步,也推动了的山东的经济繁荣,但是在山东的人,不管是曹操还是荀或郭嘉,都不懂得什么是通货膨胀,也没有意识到粮食、布匹这些生活必需品,它们的价格从长期来看是上涨的,但是大汉的官吏薪俸么,却没有随之调节。
换句话说,就是那句老话,物价在涨,工资没涨。
于是,两难。
给粮,不乐意,给钱,同样也不开心。
斐潜在西域收复之后,加速了贸易的数量,使得货币的流通量大量增加,然后经济上的问题,很快又转化成了政治问题。
看着好东西越来越多,俸禄却永远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怎么办?
自己老老实实的吃糠咽菜,看着别人吃肉喝蒲桃酒?
怎么可能?
结果只能是,官员要么权力寻租,贪污腐化,要么加大盘剥,刮地三尺。这样一来,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山东官场的风气和效率,都是肉眼可见的在全面下降。
作为谋臣,受限于时代的眼光,面对越来越恶劣的境地,荀或不得不竭尽全力的去想办法,但是他的办法也就仅限于比较『物理系』的层面。
『骠骑日益钱增,而吾等减之,』荀或低声说道,『若是有一日……骠骑断绝钱币往来,或是改币而用……那么……故而此战无法避免……战长安,若是上获,一战而定乾坤,便可免除此等灾祸。大汉社稷,自可绵延,主公之功,亦可不朽于世也。』
这自然是最为理想的结果。
曹丕点头,然后沉吟了半响,轻声问道,『那么若是不能得之于上……这中获又是如何?』
『取其铸造工房。』荀或沉声说道,『俘虏其工匠,得其铸币工艺,山东可摆脱绞索,自成一系,或可反过来制约长安……』
『那么……』曹丕迟疑着,有些不敢问。
荀或也同样再次沉默下来。
秋风在堂外呼啸而过,带出了些铁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