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还保存着幻想,觉得只要润去了山东之地,凭着他们和山东士族一样的经文,一样的学识,怎么可能会混不到饭吃呢?
这些河东士族子弟,明知道山东士族看不起他们,也还是一次次,锲而不舍的贴上去,用热脸蛋去贴冷屁股也在所不惜。
即便是现在,他们在遭受山东所带来的各种苦痛,还是有一些河东士族子弟在强颜欢笑,并且顽强的坚持着他们的观念。
关中就是烂,山东就是好。
没有理由,抛开事实。
不要旁人觉得,只要自己认为。
原因很简单,如果真的关中抬头了,三辅真的变好了,骠骑真的打赢了,那么他们这些年来所吃的苦……
不就是白吃了?
……
……
运城盆地北。
峨嵋岭。
坡上。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开始,在峨嵋岭之中,顺着沟渠的避风之处,修建出了一排排歪歪扭扭,并不整齐的简易棚子。
因为峨嵋岭,也叫做峨嵋塬的地势高,所以相对干燥,沿着沟渠的避风处构建出来的棚子,虽然说不好看,但最大的利用了峨嵋岭原本的地形地貌。
简陋却不简单。
说实话,也只有当下的骠骑军,才有能力动员兵卒百姓齐上阵,一同在短时间内建设出大规模的工程来,否则单靠张绣部队或是荀谌带着的这些文官,就算是拉出了更多的劳役,也未必能做得又快又好。
同样的人,同样的事,或许可以建出一个百年不倒的桥梁,化天堑为通途,但是同样也可以建成一个撑不了三五年的豆腐渣,一辆载重大卡车就能将其压垮。
同样的大汉王朝,同样的大汉旗帜,同样的大汉军队,现如今展现出来的状态就完全不一样。
这种矛盾的差异性,还将长期的存在。
将最后一块石头压紧,确定毛毡不会滑落后,一个汉子麻溜地爬下了顶棚,跳下了地面上,然后一边拍打着身上的泥尘土屑,一边埋怨道:『这叫什么事?也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疯,大半夜的就来这里建这毛玩意……这地方荒郊野岭的,养牲畜么没那么多草,让人住罢谁会来这里啊?盖这么多棚子不是白费劲么?』
正在一旁检查棚子坚固情况的领队闻言,便是低声喝道:『闭嘴!我看你就是闲得慌!你没看这里不光是我们屯的人么?临汾周边的村屯都抽调了人来,肯定是有大事!不然你以为谁愿意黑灯瞎火在这吹冷风啊?那……』
领队指了指远处,『你看那些军爷都在干活,让你他娘的干点小事,屁话一溜溜的那么多!』
那汉子抬头望去,见在远处也是一群穿着兵甲的骠骑兵卒正在搭建棚屋,便是嘿嘿笑了几声,也不再说些什么,捡起一旁的木梁柱头,开始搭建下一个棚子去了。
在另外一边,早一些搭建起来的棚子中间,也有一些人正在撅着屁股忙碌着。这些人正在地上直接挖出灶台来。黄土地上就是有这点好处,不管是在地上怎么挖,都不会像是在深山老林内的一股腐朽味,也不用特意烘干什么的,多半都可以直接架上锅来用。
这些明显是厨丁的人正在准备水和火。
在棚子一边堆放着是刚刚才卸下来不久的粮食。
几名在粮草边上值守的兵卒,一边帮忙一边嘀咕。
『要我说,这骠骑将军又是犯傻了……这南面来这么多流民,一家两家的无所谓,可现在这么多人,真什么事情都不干,留在这里管两餐……啧啧,这是要耗费多少粮食啊……到时候放开肚皮吃吃吃……哪里能接得下来这么多张嘴?』
『那就不是我们操心的事情了,不管怎么说,上头要我们做,就做呗,又不是吃你家粮食……来来,麻溜的把锅抗过来,先点个火看看烟道漏不漏气……』
……
……
在峨嵋岭之下,临近土塬的地方。
有不少兵卒正在眺望着南面的方向。
远方又平又稀的烟尘,在视线所及的最远处升起,然后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看到烟尘当中隐隐有些黑点在蠕动着。
『来了……把护栏绳子再查一遍!』
『旗帜立好!』
缓缓的,难民朝着峨嵋岭而来。
拖着脚步,艰难的,像是行尸走肉一般。
身上捆着,挑着的一些包裹和担子。
身前的是孩子,身后的是家当。
土灰色,土黄色,土黑色。
土得一塌糊涂。
被太阳晒得黑褐色的脸,粗糙皴裂的脸,茫然无措的眼神,神情恍惚,表情木然。
在峨嵋岭下的骠骑兵卒上了马,朝着前方的难民潮缓缓而去。
见到了骠骑的骑兵前来,这些难民产生了一阵难以控制的躁动和骚乱,但是很快就在三色旗帜之下平缓了下来。
『乡亲们不用怕!』
『乡亲往前走,顺着道路,跟着标识往前走!』
虽然口音有一些不一样,但是『乡亲』二字一出,似乎就天生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很明显,这些前来的骠骑骑兵,并不和这些难民是同乡,甚至连连同族都未必全数一致,因为还有一些是匈奴人和羌人,但是这些人头顶上的三色旗帜,口中喊着的『乡亲』二字,却让这些难民渐渐的停下了奔逃的脚步,呆滞着,狐疑着,望着这前来的骠骑骑兵……
『排好队才有吃的!』
『看见前方的标识了没有?跟着往前走!』
『有热汤,有饼子!谁敢捣乱谁就没吃食!』
骠骑骑兵身上都带着兵刃,但是并没有人将兵刃举起对着难民,所以即便是这些骠骑骑兵命令生硬,态度也谈不上温和,但是难民的心却安定了下来。
只要有口吃的……
便是死了,也不至于是个饿死鬼。
……
……
『来来,乡亲,先吃点东西……东西虽然不多,但总归能先垫垫肚子……』
一个木碗,一勺热汤。
一个木盘,一个炊饼。
若是说其价值,确实也算不上什么。
热汤之中基本上就只有些油花子,那是在烧水之前用一些肥膘划拉了两下锅底而已,炖煮的也基本上都是稀得不能再稀的粥和绿得不能再绿的野菜。
至于炊饼,更是又黑又小,夹杂了不少的麦麸杂质,中间还为了熟得一致,还特意做成了窝窝头中空样子,看起来略大,实际上很小。
可是就这样的简陋的食物,却让每一个难民都几乎忍不住流下泪来。
因为这才是人吃的食物。
『木碗木盘都拿好,别丢了!丢了就没办法领吃食了啊!』
『领了食物就往前走!往前走!』
『排好队!队列乱了就大家全都没吃食!』
长长的队列,难民缓缓的移动着。
混乱的难民,在经过峨嵋岭的垭口的时候,渐渐的就被梳理成为了一排排的队列。
毕竟这里的地形就是如此,直上直下的土塬,通道就是那么几条,就像是天然的分流器。
预先搭建起来的木桩和拉起来的绳索,虽然不能真的拦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却能让大部分的难民乖乖的按照顺序前行,这就使得混杂在其中的一些人即便是想要做什么,都有些束手束脚。
在混乱之中,几个甚至是几十上百个乱跑乱窜的人,根本不会多么显眼。
但是在相对有秩序的队列之中,只要窜出一个不按照队列行进的人来,便是立刻会引起在高处的哨兵的注视……
而拿在手里的木碗木盘,则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让这些难民的心稳定了下来。
即便是一碗热汤一个饼子并不能立刻让他们吃饱吃好,但是也让他们的情绪平缓下来,也更愿意听从骠骑兵卒的指引和命令。
华夏的百姓,自古以来,所需所求,就是这么的简单,只要还有一口吃的,那么他们就还会是个人,不会变成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