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你都扔了。”他喃喃的说了一句话,过后又忽地一笑,“没想到是放在了这个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回头看了一眼。
我蹲在他身边,附和:“那是因为娘不让我扔,你审美这么差,应该庆幸当时有娘拦着我,我才没有将这些衣服剪碎了。”
他摩挲着手里的衣服,眼里有水光闪烁,最后他闭上眼笑了笑,声音沙哑:“我不会让你就这么离开我的。翎儿……唯独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
说着他将那衣服重新放了回去,把木箱子收拾了一下之后又慢慢转身走到了我的身边。有风从敞开的门口吹进来,奇怪的是我分明已经死了,但那风仍旧吹的我睁不开眼睛。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便看见一个灰白长袍,面容还有一些稚嫩的男人站在他的面前。
我稍稍愣了一下,有些讷讷的在心里念出来这个人的名字:炎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看见我,但他偶尔扫过来的视线却让我打从心里的畏惧。
“大哥。”炎月忽然这么喊了他一声。这一声喊得我又是一愣,这个鬼差为何会江楚城做大哥?被喊的人转过头眯起眼睛看向炎月:“你是谁?”
炎月张张嘴,短暂的哦了一下,而后伸手摸了摸头,说道:“我忘了,幽冥链你给了她,现在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江楚城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我看看江楚城,又看看炎月,过了一会儿炎月的视线落在我的尸体上,他叹息道:“你还是没有把她救下来啊……”
闻言江楚城立刻眯起了眼睛,那一下我好像看见了他眼里有红光闪过,炎月伸出手慌忙往后退了两步:“别别别,我就是这么说说,你别动气。”
“你是谁?为何会知道幽冥链?”
江楚城又问了一遍。
炎月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我觉得我现在还是不要告诉你的好,你就算知道了也想不起来……算了算了,我也就是来看看你,看你这个样子估计也还是不会死心,但是在做哪些事情之前,你还是……想一想这到底是不是她要的。”
炎月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消失了,我茫然的看着江楚城,他也是一副眉头紧锁,一脸思忖的样子。
他身子动了动,当他再一次抱起我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
他的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声音,好看的眉头皱起,抬起手摸上了我的肚子。
我蹲在他身前咽了口唾沫,有些紧张的看着他。
不多时,见他瞳孔猛地一缩,连嘴唇也有些颤抖起来。
这大约是我见过他表情最丰富的一天了,而且还都是因为我,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想一想我还是有些激动的。
“原来如此……”
半晌,他低低的开口,脸上的表情无奈,又带着一些愠色,可说话的语气还是格外的温和:“原来之前那般勾引我,竟然是打的这个主意吗?”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摸着我的脸,眼里有爱意,又有些凄凉,“楚翎,你对我,可真是狠得下心……”
雪还在下。
因着之前天雷的关系,祠堂前生生被劈出了一块发黑的空地出来。树枝上的积雪簌簌的往下落,我听见他沉稳而冰冷的声音:“我已经派人去通知了你的家人,过不了几日,他们便会回来。”他顿了顿,像是笑了一下,“翎儿,不管你生死与否,我终归是要娶你。你逃不掉的。”
我的视线落在自己又隆起了一些的小腹上。
和我推算的一样,再过上一阵子,这个孩子就要出生了。
祠堂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声,江楚城的目光有些发寒,连带着抱着我的手也紧了几分。我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雪地里,一身绯红长裙的女子面色平静同他对视。
那是红笺。
方才我没有见到她,还以为她是走了,没想到她竟然还在这里。
“小姐已经死了。”
他没有问她是谁,只是淡淡道:“那又如何。”
红笺说:“楚府的人应当很快便会回来,你不能带走小姐,应当让她尽快入土为安。”我看见红笺的身子在发抖,可她还是执拗的抬着下巴,迎上了他的目光。
她很害怕他。
“入土……为安?”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过后轻笑一声,有些嘲讽的看着站在台阶下的红笺。
“她这个性子,怕是入了土,也不会安生。”
“……”
我站在他身后,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子。
“你不能带走小姐,小姐、小姐她……”红笺咬着下唇,好半天才说完后面的话:“小姐她应当是不会愿意跟你走的。”
江楚城没有理她,看着她的眼神就仿佛是在看着一个笑话:“哦?你又是如何得知,她不愿和我走?”
红笺嘴巴动了动,在她开口之前,江楚城抱着我慢慢走下了台阶。而他每走一步,红笺的身子就会不自觉的抖动,我有些莫名,纵然他再可怕,也不过是一个生人罢了,红笺怎么会如此畏惧?
莫非气场这个东西,在阴阳两界都这般吃得开?
红笺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江楚城睨了她一眼,冷笑一声,而后在红笺身边停下。
“她生是我的人,死了,自然也是我的。现下她肚子里又怀了我的孩子,你觉着,你能够阻止我带走她?”
雪花飘落在我的尸体上,我看见江楚城的背影,想要上前一步,却发现自己的魂魄被困在了这一方祠堂里,无论怎么走,也没办法到他的身边。
这个认知让我再次变得有些焦急,我不知道他究竟要把我的尸体抱去哪里,还是说在知道我怀有身孕之后,他打算找个安静一点的地方,亲自替我接生?
“……”
这个想法不过是突然闪现,可到后面我越发的觉着有这个可能。
红笺跪倒在他身后,她的脸色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身子抖个不停,那样飘扬的雪花穿过她的身体,因为不再属于尘世,就连雪也触碰不到她。我看看她,又看了看自己,试着伸手摸了摸面前的木门,果不其然的穿了过去。
红笺就像是在受着什么极大的痛苦,可她还想着试图去阻止江楚城。
“等等!”
我试着喊她,可她也听不见我的声音。
“你不能带走小姐,你应该让小姐把孩子生下来,让她去投胎转世!你这样做,小姐会不得好死的!”
我不知道红笺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来,最让我惊奇的是,明明连雪都碰不见她,可她竟然就这样紧紧的抱住了江楚城。
江楚城低头看了她一眼,口气森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红笺咬着下唇。
“不知死活。”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杀鬼。
我一直都以为他对阴阳这种事只是嘴上说说,可没有想到,他杀起鬼来,竟是比我还利落。
红笺的身体被他一只手贯穿,黑气从她的体内溢出,甚至有一些还缠绕在江楚城的手上,可他却恍若未见,只轻轻弹了弹手指,那些黑气便消失了。
红笺的身子逐渐变得透明,我站在原地看了好久,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死了还是别的原因,此刻我的心里面,竟然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想起那日在春香园,他也是这般轻易的赶走了清寂。
他眼里带着诧异,沉声道:“为何你的体内会有她的灵力?”
我看着他,忽然觉着那个站在雪地里,离我不过几尺的人变得有些陌生。
兴许是因为我在死前将最后的灵力给了红笺,而他又感觉到了那灵力,所以在最后还是收了手。只是红笺被他这么一弄,原本已经复原的身子,又变得有些支撑不住。
有光点从红笺的身体里溢出,我猜想那应当是她的魂魄。
江楚城在这时候朝祠堂看了一眼,我知道他看不见我,可还是不自觉的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里有雪花飘落的痕迹,之后转过身,终于是消失在这白雪皑皑的天地间。
……
我一度以为红笺要死了,但好在最后关头阿音出现保住了她一命。庆幸的是阿音能够看见我,在我的要求下,她将红笺送去了六道。虽然说过程稍稍有点惨不忍睹,但好歹还是让红笺投了胎,转了世。
而这一切,长屿都不知道。
我坐在祠堂前,看着外面飘零的雪花,昏昏沉沉想着:我走了,红笺也走了,长屿要怎么办呢?
……
而就如同江楚城所言,在我死去的第四天,楚家的人全都赶了回来。但直到那天,我也没有见到长屿。
娘伤心欲绝,在灵堂里一度哭的昏厥,好在有爹在旁边扶着她,才没有让她倒下去。
我站在她身边看着灵堂里点起来的百来根蜡烛,踌躇的想着是不是应该托个梦给她,让她不要伤心,生来死去不过是一场梦,还是要开看一些才好。
老祖过世,楚家大丧。
只不过这个时候,楚家已经变成了萧家。先前的楚府变成了萧府,从此之后,世间再无南方楚家,也再也没有楚家阿翎。
因着我的尸体一开始就被江楚城抱走了,我出殡的时候棺材里也只是一个空壳子,就连坟墓,也不过是衣冠冢。
那一日我坐在棺木上,看着许州城挂满了白幡。来送行的人很多,在那里面我看见王夫人,看见了李大娘,甚至还看见了仍旧一身月白色长袍的夙晔。
我有些惊讶,见到他我就想起之前送给叶弛的那张白符,大概过不多久,她也会收到我过世的消息吧。
我被葬在楚家的陵墓之中,感受着春风拂暖,听着夏日蝉鸣,看着秋叶簌簌,又等过了冬夜飘雪。到沿河的杨柳第三年抽出新芽的时候,江家终于派人来上门提亲。
当时我那几个叔父正坐在厅堂里喝着桃花酒,听闻这个消息,差一点拿不住手里的杯子。
江楚城穿着一身白底金纹的袍子,面若寒霜,他兴许是想着我丧期刚过,这屋子里的人就如此悠闲,到底还是替我不值罢。
因着来江府之前,他特地到我的坟头来了一趟,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发觉自己轻飘飘的身子竟也跟着他一同走了。
虽然他这一路上都没有发现。
“娶……娶阿翎?”
大叔伯一脸惊骇,如果不是被他的眼神震住,恐怕那口含在嘴里的温酒也是要喷出来了。
就连之后走进来的爹娘,听见他这句话也是久久不能言语。
我以前很少同他讲关于这些这些叔伯的事,但其实他都知道,那些人对我一点都不好。所以对着这些人,他是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他微一颔首,低沉的声音滚过喉头,最后看都没有再看大叔伯一眼,只淡淡对娘说道:“三日后,我便会迎娶翎儿。”
娘嘴巴张了张,不过短短三年,她的脸上已有了深深浅浅的皱纹。我叹了口气,有些不忍心的别过了头。片刻后听娘凄然说道:“城儿……你,不必如此的。那娃娃亲其实也不过是我与你娘多年前的一句玩笑话,只是不曾想你后来当真对翎儿动了情,这亲事也就成了真……现在……”
他打断娘的话,语气平平,“姨母不必再劝,今日我过来不过是与你们知会一声,并没有想过要征求你们的同意。而我早与翎儿定亲,此生便只会娶她一人,就算是死……她也是我江楚城的人。”
娘身子一颤,眼中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还在试图劝解他:“你这又是何必。你尚还年轻,陛下也是对你恩宠有加,前些日子我尚还听闻陛下要将五公主许配给你,你……”
我站在他俩中间,听着娘说的话,脑子里有片刻的空白。
但他仍旧置若罔闻,扫了一眼厅堂里痴呆呆看着他的人,忽地压低了声音说道:“再宠爱,若是没有她,又如何呢?”
“……”
娘说不出话。
而我站在他的面前,忽然止不住的流泪。
这三年里,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始终不能够去轮回转世,就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牵绊着我,让我没有办法离开那个衣冠冢。我想着会不会是因为他,又会不会是因为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孩子。但后来我发现并不单单是那样,这尘世间当真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我离开。
不能够轮回,死后也不会觉得困,就算是有时候闻到了很远地方飘来的饭菜味道,也不会再觉得香。
我坐在自己衣冠冢前,偶尔欺负欺负一旁的小鬼,闲下来的时候就想想他。
第一年他没有来看过我,我想着他是不是已经娶了别人,是不是已经同那人生儿育女,渐渐忘却了我。这么想着,我便等到了第二年,但他也依旧没有来,第三年亦如。
直到今年,我才终于见到他。
他瘦了很多,站在我坟前的时候好像风一吹就会倒。
他和我说:翎儿,我来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