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脖子一缩,忽然身子就没了力气,歪歪斜斜的就朝前方倒去。
好在案台就在两步远的地方,我手快的撑住了身子,没想到却把放在上面的香炉碰了下来。
我心道坏了,这玩意平日里他都是不让我碰的,说是里面放了符,我要是碰了身子会受不住的。
起初我听到的时候还有点不明白,想着虽说我现在已经死了,也没有了灵力,可一张符咒的法力我还是能够受得住的。况且,我委实想不出,他明知这符纸我碰了会受不住,又为何会在这屋子里放这种东西?
可我没想到他是真的放了。
而且放的还是紫符。
当我一脸惊奇的把那符纸捡起来之后,一边想着这东西好像是当年我在他书桌上看见的那张,一边瞧着上面用金砂写的咒文。
那龙首豹身的咒文我敲着还有点熟悉,但皱着眉头想了许久,都没有想起来。
半晌,我叹了口气,用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头,曾经我的记性多好啊,没想到不过是死了八年,有些事就越来越记不清了。
正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我回过头,果然瞧见他一身湿漉漉的从外面走了进来。
“翎儿。”
他的嗓子有些哑,我忙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迎了上去,一边拍着他身上的水珠,一边说道:“这大雨天的,你怎么也不带把伞?”
他面露歉意,等我踮着脚去擦他额头上的雨珠时,又顺势亲了我一下,说道:“出门的时候有些着急,忘记了。”
我眉头皱了皱,没有说话。
他拉着我的手,低声道:“可是生气了?”
我瞧了他一眼,摇摇头:“没有啊。”
他说:“当真?”
我想了想,说道:“最近几日你都出去得这般着急,可是有什么事?”
“我……”
他正要开口,目光却忽地瞥见了方才被我打翻的香炉,脸色当即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叹了口气说:“果然生气了罢,起来之后寻我不着,将这香炉给打翻了?”
他放开我,一边说一边走过去,徒手将那香炉灰捧了回去。
我看着他那动作,唤了他一声:“六哥!”
“嗯?”
在他回答的时候,我一下子趴在了他的背上,同他说:“我才没有生气,不小心将这炉子撞到了而已……我和你说呀,我觉着最近我记性越来越不好了,好多之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你说,我有一天会不会把自己给忘了?”
他动作一顿,转头好笑的看着我:“为何会忘了自己,而不是忘了我?”
我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怕你打我。”
他一笑,把地上收拾妥当之后,站起身反手将我拉在怀里,低头吻了我一下,说道:“我舍不得。”
……
那天夜里,等他睡下之后我悄悄从床上爬了起来。
可因着我现在身子实在是太重,费了好大的力气我才让自己没有发出声音。
入睡之前,他又在屋子里点上了那熏香。那香味闻得我是十分的难受,之前我都没有问过他,那香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曾同我讲过,我本以为那只是能够让他安神的香味,因着我死了,所以我闻起来才会格外的不一样。
如果我没有看见那张金砂紫符的话。
我慢慢的走到了案台边,两根白烛已经烧了快一半,中间放着的,是我的灵牌。而那个香炉,就放在我灵牌的前面。这么近距离的闻那香,我只觉得脑子一阵晕眩。我晃了晃头,强忍住那种晕眩的感觉,将香炉拿下来抱在了怀里。
做这些的时候,我都是极其小心的,甚至还在原地站了半晌,就害怕他会突然从里屋走出来。
等了一会儿,确定耳朵里听见的只有他均匀的呼吸,这让我终于放下心来。
我把那香炉放在了桌子上,掐灭那三炷香的时候,我发觉自己的手都有点抖。香炉灰被我倒了出来匀称的铺在了桌子的一角,等到里面都空了,我才挽起袖子,伸着手,一点一点,仔仔细细在上面摸索着。
就在方才,我忽然想到了那张符纸上面的咒文究竟是什么。
如果……如果真的是我想的那样,那这香炉灰里,一定有那个东西。
回想死了的这些年,我从来都没有像今夜这般害怕过。就连生前,这种时候也是极少的。唯一的一次,却是在那日离开京都卞城之前,他将我从青楼带出,又把我关在门外的时候。
那时候我害怕他生气,怕他再也不理我。
可是现在,我却害怕他太爱我。
身后的烛光十分明亮,而墙壁上,却没有我的影子。约摸半盏茶后,我的手终于碰到了一根又小又硬的东西。我心里一凉,连眨眼的动作都慢了许多。
我颤抖的将那截小小的,已经变成白骨的手指握在手里,眼泪突然在这个时候掉了下来。
“转生咒。”
他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我诧异的回头,却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里屋的珠帘前,神色平静的看着我。
听见他嘴里吐出那三个字,我心中最后那点希望终于破灭。
转生咒。
那是用点燃自己魂魄的方法,来换死人复生的,最禁忌的一种阴阳术。需要的东西很简单,不过是一张用金砂画了赦神咒的紫符,跟一截死去之人的拇指。
而从很久之前开始,我就已经摸不到自己左手的那一截小拇指了。
可他那时候怎么说的?他说那只是我的感觉出现了障碍,我就真的信以为真。
却万万没想到,他骗了我。
小拇指是我的,那这用来引燃魂香的生魂,除了他,我再想不出别人。
“为什么?”
我看着他,话刚说出口,视线就被泪水模糊,他的身影在我眼里都开始变得不清晰。
他走过来在我身前蹲下,慢慢打开我的手掌,将那截手指拿了出来,过后抬头看我,缓缓开口:“因为我自私。”
他伸出手,一点一点擦拭着我的眼泪,语气明明是那般温和,可我听着,却是撕心裂肺的疼。
就好像又死了一次一样。
“翎儿,你不会永远留在我身边的,总有一天,你还是会去轮回转世,到了那时候你要我怎么办呢?”他语气平平,像是在说着别人的事:“失去你的那三年,已经是我的极限。我无法想象再失去你一次,自己会变成什么样。”
“与其这样,不若我比你先走。至少在黄泉路上,我还能看着你。”
我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已是泣不成声:“我、我不会离开你啊,在你阳寿已尽之前,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啊。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啊?你怎么可以骗我,怎么可以擅自将自己的命给我……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这么做,我真的会生气的……”
生前我的性子明明那般寡淡,可死后却一再因为他泪流不止。
“但是我不相信。”他说,“我不相信你不会去轮回,不相信你当真会舍不得我。翎儿,若你心中有我半分,我们就不会阴阳相隔。”
我愣愣的看着他,半晌终于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报复我。
报复我对他的哄骗,报复我一声不吭的离开。我知道他会因为我死去这件事而勃然大怒,可我没有想到,他竟然是用了这样的方式,来让我切身感受他那时候的痛苦。
“你会生气,对吗?”他将我的手拿下来放在唇边吻了吻,温声问道:“那会有多生气?”
我咬着下唇,摇着头,喉咙里像是被塞上了一块海绵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可他还在絮絮叨叨的问着我:“会比发现下雨的时候,我出府却没有带伞更加生气?”
我没有回答。
他又说:“比看见我和别的姑娘走在一起还生气?”
我捂着嘴,如果不这样做,我只怕自己真的会嚎啕大哭。
最后他说:“那很好,这样你就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了。”
一句话,终于将我击垮。
“江楚城,你这个骗子!”我咬牙切齿,终于从牙缝中挤出了这样一句话,“你老说我不相信你,说我们应当彼此信任,不要胡思乱想,这样才不会影响夫妻和睦。可是到最后,最不相信我的那个人,明明就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我不愿意啊,我不愿意让你代替我死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他闻言一颤,眼里也开始有了水光。但他很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候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我知道。”
“翎儿,我知道。”他喃喃的重复着,那烛光在他眼中摇曳,显得他此刻是那般温柔,又那般残忍:“可你那么怕黑,等到我留不住你的那一天,你一个人上了路,若是没有我在前面等着你,你岂不是会哭的很伤心?”
“那也是我的事啊!和你有什么关系啊!”
我气急了,语无伦次的说着那些会让他难受的话,可说完之后我就后悔了,眼泪就如同决堤了一般,怎么也止不住:“不是、六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求你了,求你不要这么做,不要代替我去死,我不想你死,不要你死……我不怕黑啊,我是、我是阴阳师啊,怎么会怕黑……”
他站起来,尚还温热的吻细细密密的落在我的眼皮,一遍又一遍的安抚着我,“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我拼命的摇头:“我会恨你的……会恨你的!你、你这样做,又和我当初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你……你……”
到后面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想着推开他,想让他离我远一点,可过后又忍不住抓住他的衣襟,颤颤巍巍的吻上去,抽噎道:“你那时候还说我心狠,你明明、明明就比我狠心多了。”
他轻笑:“恨我的话,我就更加不用担心你会忘了我。”
我想,这人真是太无赖了。
心一横,终于一把推开他:“江楚城,你用这种方式来让我还阳,还想让我记得你?你想都不要想!我、我告诉你!等你死了,我立马就……就……”
他将我散落的头发拢在耳后,好似一点都不担心一样,轻声道:“就如何?”
我咬着唇,说道:“就立马殉情去找你!”
可他像是早已料到我会这般说,狡黠一笑:“你不会,我也不会让你那么做。”
“翎儿,莫要忘了你的阴阳术有一部分还是我教予你的,我知道用什么方法能够阻止你,让你好好的活下去。”
我咬牙:“转生咒最后的阶段,需要复活的那个人主动接受生魂,只要我不接受,你还是没有办法……”
他笑了一声,打断我的话:“你忘了吗?在这之前你已经答应了。”
我一愣:“不可能,我根本就没有……”
话说到一半我就顿住了,就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那日里他问我的那个问题……
“那你想活过来吗?”
……
我望着他,喉咙滚了滚,还未开口,便又听他说道:“而且最后一炷魂香已经点燃,明日日出之后,你便能够还阳。”
心中大骇,我立刻转身看向那三炷香,一把将它们抓过来,不相信的说道:“怎么可能?我方才已经将这香掐灭了!”
他从我的手里将那香拿走,又走到桌前,手指敲着方才被我扔在一旁的香炉,过了许久,方才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应当已经发现了,自己逐渐在忘记生前的事,而这不过是因为魂香点起来的缘故。我一直不许你靠近这香炉的原因,也不过是担心你会像今日这般,不慎将这炉子打翻,从而想起关于这转生咒的事。但好在……好在你在这最后一炷香燃尽之前,都没有发现这件事。”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身子突然晃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撑着桌子,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起来了,所以在那之前已经将魂香点燃,你方才掐灭的那三炷香,不过是普通的熏香罢了。”
他一边说,一边慢慢的摸上我的脸,我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度,可这一刻,却怎么也无法将我温暖起来。
“不用怕,不过是与你交换一番罢了,翎儿如此坚强,没有我,也定是能够好好活下去。”
他说的轻描淡写,竟是还不忘在这个时候将我夸赞一番。
而在此之前,我也从来不曾知晓,原来夸赞,有时候也会让人觉着心碎。
窗外的雨在这时候又淅淅沥沥的下起来,雨声滴滴答答,每一下,都如同我此刻的伤心……
那夜的最后,我哭倒在他的怀里。
黎明在我的哭声中到来,而他的怀抱,也在晨光之中逐渐变得冰冷。
屋子里的异香慢慢消散,当第一缕阳光从窗间的缝隙溜进来的时候,桌子上的紫符终于燃烧起来。
我抱着他的身体,耳朵里是自己的心跳。
正如他所言,我当真活了过来。
但是我却比死了还难受。
我的灵力恢复了,可即便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将他救活。转生咒只能在一个人身上作用一次,他死了,就是永远的死了。
我拖着他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出房门,来到了院前的那棵梨树下。
一夜之间,梨花竟然开满了枝头,那模样,却是往年从来不曾有过的繁盛。
我在下面站了很久,当白色的花瓣落在他的发梢,那熟悉的清香飘然入鼻,我才恍恍惚惚的想着,这以后,是真的不会再有人给我做糖水喝了。
他说他舍不得我,不愿意让我一个人,也害怕自己一个人。可那之后很多年过去,我都没有再见到过他。
这个最爱我的人,到头来却对我最是心狠。
只是有一件事,他没有骗我。
当年他说等我彻底好起来之后,便让我见到我们的女儿。而就在我将他埋下后的第三日,我果然见到了那个孩子。
后来我带着她离开了京都卞城,四方游走,偶尔捉鬼除妖,偶尔卜卦算命。
天大地大,没有他的地方,哪里都不是我的家。
十年后。
离开京都之后,我和那小家伙一起去了不少地方,前些日子又辗转到了中州的一个小村。
原本我是打算去晋城看看的,可要去晋城,就得路过中州,偏生路过的时候又在茶馆里听见有人说这附近一个叫做黄家村的地方闹鬼。
据说那鬼物还有些厉害,就这短短几天里,黄家村已经死了好些人了。村民想去山上的道观请人来看看,可谁知那道观里的人竟然也死在了下山的途中,死相和那村里的人一模一样,皆十分安详。
这一下,村里可谓是人心惶惶,就连白日里也鲜少见到有人出门。
我听着倒是觉得这事儿有点意思,照他们这般说,那鬼应当是成煞了才对,就算没有成煞,也绝对是怨气冲天的厉鬼,可我来到这中州这么久,都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鬼气。
思忖一番之后,我决定去这黄家村看看。
“你说……你是阴阳师?”
那村长仔仔细细打量着我,一脸的不信任。
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看自己,来的时候我特地换了身利落的衣裳,原本这时候我是可以亮出那阴阳铜钱的。可离开江府之时,我翻了许久都不曾找到那东西,想来应当是死之后被人搬来搬去,掉落在了途中,不过幸好他留给我的幽冥链还在,那铜钱丢了也是无妨。
我朝村长作了个揖:“正是。”
村长皱起眉,一脸不耐烦:“小女娃,你可莫要诓我,这村子里来了至少不下五个阴阳师,每一个身上都带有那什么……阴阳铜钱,挂在腰上,你这衣裳倒是体面,可就是没有那阴阳铜钱。”他一边说还一边在腰间比划。
我摸了摸鼻子,说道:“我的确没有阴阳铜钱……”
话还没有说完,那老村长就挥了挥手,三五个拿着铁叉的彪形大汉立时出现在他身后,那阵势不由让我想到了十多年前,我也是有这么威风过的。
那几个大汉过来架住我,见此情形,我也没有挣扎,清清嗓子说道:“村长您方才说这村子里来了五个阴阳师?”
那村长看着我:“是又如何?”
我问:“那他们可将这村子闹鬼的事解决了?”
村长皱起眉:“这倒没有……”
我眨眨眼:“那不就得啦,虽说他们身上有阴阳铜钱,但是也没有解决这村子里闹鬼的问题,若是我这个没有阴阳铜钱的替你们解决了,那你们又如何说呢?”
“就凭你?”
我微一颔首:“就凭我。”
那村长一脸审视:“那几个阴阳师都是十分了得的,他们都没能够将那厉鬼收服,你一个十来岁的女娃,如何能做到?”
我有些委屈。
这村长未免也有点太以貌取人了,我也没有想到,这近十年过去,我也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啊。
我左右看看这两个架着我的大汉,那村长迟疑了一下,而后朝那两人点点头。
“多谢村长。”站定之后我又朝村长作了个揖,而后说道,“方法我已经想到了,但是现在不方便透露,不过嘛……”一边说,我一边竖起了一根手指,“若是村长信得过我,只需要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便能将那厉鬼捉住。”
“一天?”这下这村长是真的有点惊讶了,“之前那些人整整七日都没有将那厉鬼捉住,你……你真的仅靠一天就能将那鬼捉住?”
我点点头:“自然。”
村长嘴巴动了动,想了想,说:“那好,若是你真的可以在一天内就将那鬼捉住的话,我便再加二十两银子!可你若是没有……”
我嘿嘿一笑:“若是我没有在一天之内抓住那鬼,到时候不劳村长费心,只怕那厉鬼都会先收拾了我。”
月悬中天。
风从树林里穿过,卷起地上的枯叶,不远处时而传来几声鸡鸣和犬吠。今晚天气倒是晴朗,就是这林子里的阴气也是格外的重。
虽说白日里我同村长说要用一天的时间解决掉这厉鬼,实则也不过是看着中元节将近,那厉鬼若真是喜好害人性命,定会在这时候出来。
现如今我的灵力已经全部恢复,只要那只鬼不是清寂那一流,对付起来尚还是绰绰有余。
出来之前我还特地去和村民打听了一番,村民同我说那厉鬼杀人的时候都是在这林子里。那村民描述得绘声绘声,我心中也渐渐的有了底。
因着担心那鬼在闻见我的气息之后会不出来,所以在天黑之前我在林子周围点了阴阳香,隐去了自己的气息。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恍恍惚惚的想起很多年前,也曾经有过类似的一幕。
一更时分,林子里忽地起了一层浓雾,原本就浓厚的阴气也变得更盛。我盘腿坐在树下,犬吠声和鸡鸣声都在这一刻消失了,从一旁吹来的阴风让我觉着有些冷。
片刻后,一个黑影从面前一闪而过。
我眼睛眯了一下,想着这鬼真是性急,子时才刚刚过,居然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但我并没有着急追上去,而是等到它在我面前转了好几圈之后,不紧不慢的念了句咒,方才站起身,提起步子追着那只鬼而去。
它应当是察觉到我在身后,但是却并没有停下,反而加快速度一路往前。我猜想它应当是想把我带去什么地方,就这么跟在它身后走了一路,月光从树叶的间隙投射下来,偶尔从脸上拂过,我的视野也跟着忽明忽暗。
就这么跑了约摸有一盏茶的时间,它忽然从我面前消失了,我立刻就意识到它要做什么。果不其然,当我往前又走了两步之后,方才还密集的林子,在这一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恍然的啊了一声。
原先以为这至少是一只快要成煞的厉鬼,没想到只是一只能够在梦境之外杀人的梦魅。怪不得那些人死的时候都那么安详,想来应当都是在这林子里见到了已故之人的模样,自己选择留在梦境之中,故而让梦魅趁机吸食走了自己的阳气。
是想让我能够见到心中所想之人吗?
我摸了摸鼻子,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过后放缓了脚步慢悠悠的朝前走去。
四周什么都没有,每一步都是踩在平地上的。我感叹的想着这梦魅倒也是不容易,在这林子里生生造出了另一番天地,居然只是为了能够吸食别人的阳气。
早些年我也捉过一两只梦魅,但那些都不能做到如此,看来黄家村的这只,着实是不简单。
只是我在这地方走了许久,眼前始终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未曾出现什么别的景象。过后走的实在是乏力了,我干脆就地坐了下来,歇息一会儿再继续往前走。
反反复复几次之后,那梦魅终于是忍不住了。
一阵白光闪过之后,我总算是又回到了方才那漆黑的林子里。那只梦魅就站在我的面前,让我稍稍有点意外的是,吸食了这么多人的阳气,它竟然还是没有人形。
背后的风刮得急切了些,那梦魅在前方站了许久,不可置信的说道:“为何我的魇术对你无用?”
我认真的思考了一下:“可能是因为你的法术不到家?”
“不可能!”它说,“那几个阴阳师都没能从我这魇术之中逃脱,你不过一个黄毛丫头,为何能够安然无恙!”
我稍微点点头:“你的魇术确实厉害,不但能够让人看见心中所想之人,还能制造出一方幻境来,比之我之前见到的那些梦魅,你应当算是最厉害的一个。只是可惜……”我顿了顿,它立马追问:“可惜什么?”
我淡淡道:“可惜我早已心死,对往事也不再留恋。你的魇术对我来说,可谓是一点作用都没有。”
话音刚落,那梦魅便立刻反驳:“不可能!这世上不可能会有人对往事不曾留恋!一定是你做了什么!”
“哦,那好吧……”我摸了摸鼻子,索性也不再反驳,顺着它的话说,“你之所以不能够用魇术杀死我,归根究底,还是你太弱了。”
“……”
我一边说,一边伸手入怀,掏出了事先就已经画好的符箓,趁着这梦魅还沉浸在我那句“你太弱了”的话中之时,纵身朝它飞了去。
“可恶的道士,我要把你……”
它最后是这么说的,可还没有说完,我就将符箓贴在了它脸上。过后往生咒念起,它那黑漆漆的身子,顿时被金光包裹,不多时便化成了一缕白烟。
“你要把我碎尸万段。”我嘟囔着替它说完了剩下的话,过后又摇头补充了一句,“可惜你还是太弱了。”
我慢条斯理的打开挂在脖子上的瓶子,轻轻敲了敲,那缕白烟便顺势进到了里面。
过了一会儿,里面传来一个委委屈屈的声音:“娘,这个好难吃!”
闻言我温声安抚道:“傻孩子,吃什么不是吃呢?以前我刚跟着你爹的时候,连树皮都啃过呢。”
“……”
等了一阵,见瓶子里没有声音了,我方才优哉游哉的往山下走去。
“呵……”
可就在时,林子深处传来了一声轻笑。
我狐疑的转过头,却发现身后的那条石板路消失了。再一扭头,便见方才还黑着的天,竟然在这回首间亮如白昼。
我有些不适应的闭上眼,再睁开时候,蓦地发现面前的树林变成了一处坡地,而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凉亭。
亭子站着两个男子。
一人身着紫裳,另外一人,则是一身玄衣蟒袍。
那不是……
我在心里唤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一边茫然的想着他怎么会和清寂在一起,一边下意识的就想要朝凉亭的方向走去。
但这一步还没有踏出去,我便反应过来:不对,面前所见的不过是幻境,而且还是谁刻意制造出来的。
这么一想,我不免有些惊奇。
莫非是那种梦魅还没有彻底被吃掉?还是那些村民给我的消息错误,这地方原本就不止一只梦魅?
不过不管是哪一个都好,这些都不重要,很快我便发现了一个更加关键的问题:我似乎出不去了。
但凡是幻境,就会有能够出去的方法。很多时候念念清心咒就会好,实在不行就用用符箓,再不然就咬破舌头,用舌尖血冲开煞气。可现下无论我用何种方法都不能从这地方出去,想来这幻境的主人应当不是泛泛之辈……至少和之前那只梦魅不是一个级别的。
瓶子里的糖糕也是没有了动静,我揉了揉眉心,想着自从我离开江府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见这种事。
想着反正也出不去,斟酌一番之后,我索性就地坐了下来,时而看看天,时而看看地,实在没有看的了,就低头玩玩手指。
“你似乎一点兴趣都没有。”
坐了许久,耳边终是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嗓音。
我手上的动作一顿,觉着这声音有些熟悉。
“你就不想过去看看他们在说什么吗?”
“不想,我现在比较想出去。”
“哦?为何?”
我说:“因为我肚子饿了。”
“……”那声音被我噎了一下,半晌又不死心的继续道:“你就不好奇他们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吗?”
我笑了笑,倒是对这个说话人的身份似乎有几分了然了:“我为何要好奇?他们说了什么,要做什么,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慢慢将目光移过去,见那人板着脸,面若寒霜,看起来似乎很生气的样子,但我却明白,这恰恰是他一点都不在乎的表情。
那个人,除了在我面前生气是真的生气外,在别人面前,才不会这般情绪外露。
“况且,就算他们谈论的内容当真与我有关,那又如何?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又未必再对过去的事念念不忘?”
我喃喃的说着,就像是之前很多次对自己说的那样。
而在我说完之后不久,那人也从凉亭里走了出来。
方才同我说话的那个声音消失了,片刻后,面前的景象退去,我又回到了那片林子里。
“娘!娘!”
糖糕一脸焦急,我啊了一声,看着她:“原来你在这儿啊,方才我怎么……”
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猛地朝我扑来,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吓死我了,方才我怎么唤你你都没有应我,我还以为你被那鬼给捉到幻境之中,出、出不来了……呜呜呜呜……”
我伸手抱住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你娘我这么厉害,怎么可能被那鬼捉去。”
说完我愣了一下,把糖糕从怀里拉出来,问:“什么鬼?”
糖糕一边抹泪一边说:“我也没有看清,但、但是那鬼看起来就十分厉害的样子,方才娘昏过去的时候,他、一直在你身边,我,我不敢出来……”
我皱起眉,看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有点无奈,又有点心疼。一边想着这林子不能再待下去了,一边将她抱起来,往山下走:“同娘说说,那只鬼是什么样子?可是穿着一身紫衣裳?”
我第一反应便是清寂,但糖糕却摇摇头:“不是紫衣裳,是、是灰白的袍子,眼睛红红的,像以前你带我去看的灯笼……”她眉头紧锁的想了想,过后补充道,“娘,那鬼身上的鬼气好重,我觉着你打不过他。”
我:“……”
灰白色袍子。
我十分认真的思索了一番,突然记起多年前我好似在楚家祠堂里见过这样一个人。
“那他之后去了哪里?你可有瞧见?”
糖糕点下了头,伸手指向一侧。
而那个方向,正是原先我打算去的晋城。
下山之后我方才想起村长后来让我要生擒厉鬼,否则就不算数。但因着之前糖糕吃掉了那梦魅,而那梦魅在的时候又几乎是赶走了这方圆百里之内的其他鬼,一时间我还真找不到替代那梦魅的东西。
“要不……”就在我认真琢磨这件事要怎么做的时候,糖糕看了我一眼,“让我假扮一下?”
我低头看她。
糖糕继续说:“到时候娘你再把我救出来就行了嘛。”
我想都没想就要说不,糖糕却赶在我之前开了口:“那村长可是说了,会付给咱们五十两银子哦。”
她一边说,还一边张开手在我面前晃了晃。见我没有说话,又继续道:“五十两银子,咱们可以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又能去好多好多地方,去的路上还能住最好的客栈……”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打断她,“待会儿我就把你交给村长。”
糖糕嘿嘿一笑,过后抱着我的脖子,甜甜道:“娘你可要记得把我救出来啊。”
“放、放心吧,你娘我可厉害了……”
两天后我带着糖糕改道去曲水,原本我是打算追着那鬼去看看,可事后想想这么做似乎也没有必要。
曲水在中州的南面,同晋城背道而驰。相比起晋城来曲水算是更近一些,但就是路不怎么好走。一路上翻山越岭的,不眠不休的走了三天之后,我终于有些受不住了,歇在了山脚下的一处溪流边。
临近冬月,溪水冰凉沁骨,捧着水往脸上拍的时候,我连着打了好几个哆嗦。
天色已黑,月光清亮而寂寥。
我蹲在岸边看着水里的月亮,无意间又瞥见了自己的脸。
从那之后已经过去十年了,细细算算,等明年翻春之后我便是三十有五,可仍旧是一副少女的模样。而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因为转生咒罢了。
那时候他用魂香点燃自己的生魂,换来了我的复生,虽说我依旧会在几十年后死去,可这副身体,却是永远的不会再变老,所以我从来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真是可悲。
“娘……”
正此时,身后的草丛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回过头我便瞧见糖糕站在我身后。我啊了一声,伸手将她拉过来,问道:“糖糕,你怎么出来啦?”
她脸抽了一下,有些不情愿的开口:“娘你可以不要叫这个名字嘛,你每次喊我,我都会觉得好饿。”
我说:“名字是爹娘给的,叫什么都一样啦。”
糖糕说:“那我还是喜欢爹起的一些。”
我惊奇道;“你有爹?”
她已经不想理我了。
但是我已经来了兴趣,问她:“你真的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她说:“不喜欢。”
我说:“那好吧,我重新给你起一个。”
糖糕期待的看着我。
我嘿嘿一笑,说:“不叫糖糕也行啊,红豆糕也不错,要不绿豆糕?其实我觉得糖水也可以啦,还有松糕也不错,你喜欢哪一个?”
糖糕一脸悲痛道:“那、那还是叫糖糕吧。”
这孩子是我当年在死之前强行吞下恶魂,将她变成鬼胎的,所以现在她也只能够在夜里出来,白日里就躲在我随身带着的瓶子里。
本来我想着是将她留给那个人,让他在我死后不用太孤单,顺便看着孩子就能想起我来,现在我只觉得我这是在搬着石头砸自己的脚。
糖糕现在也已有十岁了,可瞧上去却如同三四岁的孩童。我摸着脸想了想,觉着那人说的一点都不错,这孩子确实挺像我的,和我一样都不会变老。
“娘,你是不是想他啦?”
糖糕窝在我的怀里,仰头看我。
我想也不想就说:“没有啊。”
糖糕嫌弃的看了我一眼,用那肉乎乎的手捏了捏我的鼻子:“娘你又撒谎,我都没有说那个人是谁呢。”
我:“……”
我敲了一下她脑袋,正要敲第二下,糖糕就捂住了额头。我瞧着没有地方下手,干脆用力的捏了一下她的脸。
糖糕:“……”
我在离溪边稍远一点的地方升了火,夜风微凉,火光随着风轻轻摆动。糖糕看看面前的火堆,又看看我,最后小声说:“其实你要是想他的话,我也不会笑话你哦。”
我抬起手,糖糕立刻捂住自己的脸,鼓着腮帮子看我。我被她那动作逗笑了,揉了揉她的头发:“就你话多,赶紧睡。”
糖糕哦了一声:“那我今晚可以和娘一起睡吗?”
我笑了笑,从包袱里拿了件厚一点的衣服盖在她身上,讲她抱在了怀里。
我没有想他,也不敢想他,他用自己的命换来我还阳,不过是想要我好好的活着。
而我只有不想他的时候,才会活的很好。
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偶尔我会梦见以前的事,却从来没有在梦里见到他。我想起那年他在我坟前对我说,他这么多年里一次都没有梦见过我,想来也不过是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