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二人皆有两层身份,彼此交叠如织。一想到他势单力薄,体虚病弱要隐忍蛰伏;一想到他年纪渐长,终将会与太后各有己见分歧难免;一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因她出身郭氏而猜她疑她,与她疏远隔阂,舒窈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抛弃进五尺冰窖中,脚下头上具是丝丝冷意。连心头都是一阵阵苦涩,一阵阵酸楚。
她心疼他是真。她心恼他,也是真。
恼他现在不知爱惜自己,横遭病患;恼他之前不知量力而行,与母起争;恼他将来可能少年意气,羽翼丰满后,一把怒火烧尽所有太后拥趸。
这边厢正神思飞乱,那边厢的崇政殿门又再度喧哗——杨太妃得报,闻说天子病倒。她连撵驾都不曾赶乘,带人从慈寿殿直奔而来。
到殿中,她也不看满地跪倒的人,只靠到榻前,一手攥住赵祯的手腕,目光慈爱,一瞬不瞬地望着昏睡中的他。
“这是怎么回事?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淑太妃似乎被儿子的灼热体温烫到,转过身,柳眉紧蹙,声音中难掩颤抖地质问众宫人:“早上官家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病倒了?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阖殿的侍女太监诺诺伏惟,道罪不止。
淑太妃抬起手温柔地抚摸上赵祯的额头脸颊,目光盈盈湿润,眉宇间具是浓浓郁郁,化也化不开的担忧心疼。
看他这样受罪,她恨不得以身相替。
刘太后依坐榻边,与杨太妃促膝相对,见她难过,太后反率先安慰出声:“你别太担心,祯儿他只是起了高热,看着凶险。没什么大事儿。”
杨太妃心不在焉地勾了勾嘴角:“太医是怎么说?”
“说是风痰之症。让他以后少食虾蟹海物。我已命人传旨,今日之后,御膳房不得将此类吃食呈御。”
淑太妃听后略略掀起眼帘,看着刘娥动了动唇,最终还是叹口气:“适才进来的时候,我见王相还带着几位臣工侯在殿外未敢离开,想必是还有军国大事要奏报。太后临朝称制,还当国是为重。”
刘娥微有迟疑,看看赵祯,又看看殿外,一时难以决断。
淑太妃扬起脸对她柔和地笑了笑:“有我看顾着呢,不用担忧。太后自去便是。”
刘娥点点头,起身交代句:“祯儿睡得昏沉,等会儿药来,莫忘唤醒他,让他进药。”
“好,我醒得。”
刘娥放了心,侧眸淡淡吩咐:“阎文应,请郭夫人到偏殿静候。阿瑶,你就在这里陪着太妃。待官家醒转,你再离开。”
舒窈低声应命,对着紧张无比正担忧望她的夏氏回了个安抚的笑意,轻声缓步地走到太妃身后。
夏氏无奈,即也无从揣摩太后深意,也不能公然违抗太后懿旨,只能提心吊胆出殿。
刘太后刚刚离开,太医局的侍药女官就端着托盘来到。
杨太妃伏低身子,推推赵祯,在他耳边温温柔柔地唤了两声。赵祯被搅扰得迷迷蒙蒙,睁开一只眼睛,似昏非昏地看了看榻边人,嗓音沙哑咕哝声:“小娘娘。”
“醒了?”杨太妃接过侍药女官手中的玉碗,用汤勺不疾不徐地搅动着药汁,“祯儿乖,起来,把药喝了。”
她亲力亲为替他品尝药温。眉目慈蔼,声音柔软绵和,与病中的赵祯说话时就像是诱哄三岁的孩童。
赵祯眸子水蒙蒙,雾飒飒,根本不曾清明。他皱了皱眉,一手搭上额头,闭紧着眼睛下意识地蜷缩起身子。想来一场昏睡刚过,四肢百骸还难受得紧,连神思都不曾回笼。
舒窈看得心中一抽,微微弯腰,从杨太妃身后露出半个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官家,可是哪里又不舒坦了?是不是还头疼?”
没有想到此时此刻会听到她的声音,赵祯闭合的眼睛瞬息睁开,诧异无比地望向舒窈:“阿瑶?你怎么……”
话未说完,赵祯便后知后觉地看到了面前的药碗。
端着药碗的小娘娘坐在他和阿瑶之间笑得柔和温暖。她望着他的目光中尽是包容了然。
“是自己喝,还是小娘娘喂你喝?”杨太妃口吻平顺,扫向舒窈那一眼的意味深长让赵祯觉得耳根都微微发热。
他挣扎着起身,接过药碗,将药汁一股脑全灌进腹内。
杨太妃稍有错愕,失笑一声说道:“看来,官家明日进药时,小娘娘也得学着太后,将郭二娘子宣召进宫才是。”
“小娘娘!”赵祯被揶揄得局促,有气无力地看眼淑太妃,就偏转过头,用静谧如水的眸子温温柔柔望向舒窈,“我没事儿,你别担心。”
舒窈咬了咬唇,低下头不去看赵祯,声音细微如丝地喃喃道:“你就会哄我。”
人都昏在崇政殿了,还说没事儿?
赵祯不着痕迹地侧过耳,待听清舒窈话后不由自主地弯了眉眼。
他眉目本就生得俊逸,此刻人在病中,眼底眉梢都笼着一层薄薄水雾。衬得整个人如三秋芝兰,格外秀美。这样儒雅温润又隐蕴脆弱,总会让人不自觉得心疼心软。
舒窈转过脸,背着杨太妃幽幽地嗔他一眼:他总是知道怎么利用自己的优势,让她想有意恼他都无从下手。
赵祯笑了笑,放松身体偎靠在床头,双手伸出搁在衾被上,一本正经对杨太妃控诉:“小娘娘你看,阿瑶她刚才瞪我。”
杨太妃一怔,还不能她说出什么,赵祯就抱了被子,团在怀中,哼哼唧唧道:“我是病人呢,阿瑶,你不能这么待我。哎哟,我被你看得头更疼了,你说怎么办吧?”
舒窈瞬间睁大眼睛,看着在病榻上大异于平日的赵祯心中止不住愕然惊呼:这这……这个胡搅蛮缠的撒娇少年是哪个?她家小哥哥怎么能这样无赖?这肯定不是真的,肯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