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鲸立刻从御座后面转出来,略为颤抖的尖利嗓音在皇极门上空回荡:“万历元年三月初八,张居正与司礼监冯保在家密谋,欲趁陛下新立,图谋不轨之事,后因天象异动作罢……万历五年九月,张居正与王国光、李幼滋在家密谋,第二天因丁忧夺情之事,廷杖忠直之臣……”
刘守有也翻出锦衣卫的文牍,朗声道:“万历元年正月,张居正授意锦衣卫,以王大臣案罗织大狱,陷害忠良……万历三年四月,张居正私信锦衣武臣刘守有,强逼提升冯保侄子冯邦宁为锦衣卫南镇抚司掌印官……”
文武百官顿时哗然,这些事情大伙儿其实心里有数,无论谁在首辅位置上,恐怕都会做类似的事情,只是,把本应藏在帷幕之中的东西,放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完全不同了。
江陵党众臣面红耳赤,不晓得该怎么反驳,因为张鲸、刘守有说的都是事实,可为什么从他俩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呢?
王国光瞧着丘橓、严清的眼神,寒芒一闪即逝,拱手道:“陛下,此事关系重大,绝非群情汹汹之下所能决定,请陛下咨询内阁辅臣、六部九卿,以作定夺!”
“请阁臣与六部九卿廷推!”张学颜也跟着叫道。
江陵党在阁臣和六部九卿里面占据绝对优势,只要不是在皇极门朝会上七嘴八舌的乱说,扳回局面的机会还是很大的。
“哦?”万历眯着眼睛,嘴角微微一偏,心头冷笑两声,缓缓启口:“内阁辅臣和六部九卿都在这里,尽可畅所欲言,何必单独廷推?张凤磐先生,你是朕的首辅大学士,你来说说吧!”
王国光、李幼滋等人几乎被气晕了头,到了这时候才稍稍松口气,张四维打头阵先来个太极推手,他们跟着打先手、抢中宫,最后总要扳回一局。
张四维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朝上奏道:“启奏陛下,臣以为故太师张居正辅佐陛下冲龄继位,实有辅弼之功……然而,张太师崖岸自高,目中无人,又专权擅行,实有人臣不应为之事,微臣实不忍言之,恳请陛下念其昔日之微劳,给予法外施恩!”
张四维的笑容分外惬意,他忍了太久太久,现在,他不仅坐在了首付大学士的宝座上,他还将配合陛下,将江陵奸党一扫而光,既可得到陛下青目、摆脱江陵党元老的束缚,掌握更大的权力,更可成就自己忠贞不二的美名,千古流芳。
什么?!
江陵党所有大臣的心头,好似一个霹雳从九天落下来,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就算是做梦,也没想到张居正一手提拔,在内阁作为左膀右臂的张四维,竟然会临阵倒戈!
张学颜涨红了脸,像不认识似的瞧着张四维,嘴里喃喃的念叨着:“小人,卑鄙小人……”
“叛徒!”李幼滋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张四维咬下一块肉来。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啊!”王国光痛苦的捂着心口,嘴唇剧烈的哆嗦着,似乎下一刻就要轰然倒地。
不过,最痛苦的还是王篆,悔恨像一把尖刀在胸膛里戳刺:“悔不当初,怎么没信了秦林的忠言……”
看到江陵党的惨状,万历开心的笑了,这些帮着张居正压在他头顶的家伙,终于也有了今天!
如果说之前的局势还没有真正分出胜负,身为首辅大学士的张四维临阵倒戈,则给了江陵党致命一击,朝臣们全都明白过来,纷纷和江陵党划清界限。
有那心底正直的,比如左都御史陈炌、右都御史吴兑,就闭上嘴不肯出声,但求问心无愧;但更多的朝臣是见风使舵,对江陵党落井下石,把种种无中生有的指责,一股脑儿的扔到早已死去的张居正头上。
正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仅仅半个时辰,张居正头上的罪行简直就罄竹难书,不再是大明朝两百年第一贤相,而是古往今来头号大奸臣。
内心稍有良知的人,都为这个结果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御座旁边的张宏就低垂着头,嘴唇时不时的嗫嚅一下,神情十分颓败。
“臣请陛下追夺张居正‘文忠’谥号!”严清得意忘形的奏道。
万历故作姿态的道:“张居正毕竟曾是朕的老师……”
“张居正谋国不忠,不配文忠谥号,请陛下降旨追夺!”丘橓、顾宪成、魏允中等人齐声奏道。
哈哈哈,张老儿你也有今天!顾宪成心花怒放,看到张四维和严清都向自己投来了嘉许的目光,甚至陛下都注意到自己,他只觉飘飘欲仙,脸上却仍旧装出副义愤填膺的样子,仿佛比任何忠臣都还要忠诚三分。
“既然群臣奏请,朕也只能从善如流,降旨追夺张居正的文忠谥号了,”万历装模做样的叹口气,好像很不情愿,在群臣逼迫之下才勉为其难似的,又故作宽宏大量的道:“不过,张居正毕竟曾做了朕十年的老师,很多事情,让朕再想想,追夺官爵、治他所犯之罪的奏请,就容后再议吧!”
拿太师首辅张居正开刀,至此群臣震怖,他们心中很清楚,这位一直被束缚的皇帝,从今往后将真正君临天下,为所欲为了。
在张宏有气无力的退朝声中,文武百官前所未有的诚惶诚恐,投向万历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敬畏,这让朱翊钧的心中异乎寻常的舒服,飘飘欲仙,如饮醇酒。
张四维、严清、刘守有、顾宪成的等大小朝臣也喜笑开怀,朝堂上一举获胜,他们将取代江陵党的地位,得到更大的权位和更响亮的美名。
江陵党众位大臣则有气无力,脚步变得虚浮,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堆上,只觉从来没有今天这样难堪,从来没有今天这么痛苦。
万历暂时还没有清算整个江陵党,只是追夺了张居正的谥号,但这绝对不是全部,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大家心中有数。
“秦林,秦将军,”王国光老眼中泪光闪烁,颤声对张学颜道:“我们有眼无珠,错怪了秦将军啊……”
王篆、李幼滋、潘晟同样羞愧难言,可惜到现在大错铸成,悔之晚矣!
现在秦林又在哪里呢?
秦府书房,秦林与徐文长对酌,烧刀子被红泥小火炉煨得滚烫,两人你来我往推杯换盏,都喝得面红耳赤。
“哈哈哈,为秦将军的江陵党干一杯!从今往后,朝堂之上再无江陵党!”徐文长的昏花的老眼里,有亮晶晶的泪花闪烁,他想起了自己当初的遭遇,胡宗宪、俞大猷,还有更多的老朋友,不都有这一天吗?
秦林举杯与徐文长相碰,将杯中热酒一饮而尽,和平常所饮绍兴女儿红的醇厚绵长大不相同,这烧刀子入口之后就像火焰燃烧,从嘴唇一直辣到了胃里。
“朝堂之上,江陵党已经完蛋了,不过,江陵党的根基还在,江陵党的人还在!”秦林重重的一拍桌子,大声道:“我就是江陵党,江陵党就是我!”
“好、好!”徐文长的眼睛突然就变亮了,大声赞道:“秦太保,老头子替张江陵高兴,他没选错人!江陵党倒了,但秦党要站起来!”
“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秦林再次举起了酒杯。
徐文长将杯子与他相碰,两人同时一饮而尽。
秦林将杯子重重的顿在桌子上:“下一步,我们应该做什么?”
“吃亏,而且要吃得大,吃个从来没有吃过的大亏!”徐文长拈着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的老脸上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