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御书房。
万历疲惫无力的跌坐在交椅上,年轻的脸前所未有的晦暗,他用手肘撑着御书案,屈起大拇指的关节,重重的按压着太阳穴,那里随着血管的脉动,一跳一跳的涨得难受。
面前的书案上奏章堆积如山,佥都御史刘体道的《请早立储君以定国本疏》,大理寺评事雒于仁的《酒色财气四箴疏》,给事中江东之和监察御史羊可立、李植联衔上奏的《亲贤臣远小人疏》……每一本的言辞都非常不客气,里头字句每每把郑贵妃与杨贵妃相提并论,甚至直斥万历本人。
内阁首辅申时行微微躬身站在下首,神情颇为尴尬,清瘦的老脸上竟难得的有些羞赧的赤红色。
因为那些奏章并不只针对万历和郑桢,连他也带在了里头,户部主事周吾正的《劾辅臣阳奉阴违阿谀事君》,礼部侍郎余懋学、吏部郎中顾宪成、大理寺丞赵应元联衔的《论辅臣排陷同僚巧避首事》,就是冲着申时行来的。
呼~~万历长叹了一口气,慢慢抬起头来:“申先生一番苦心,朕悉以知之,可惜事机不密,被外人所查,以致如今你我君臣皆尴尬。”
天台先生耿定向领衔,以王用汲、余懋学、赵应元为大将,顾宪成为军师智囊,江东之、羊可立、李植、刘廷兰等辈为先锋,将国本之争作为发力点,万炮齐轰万历皇帝,大有不早日册立皇长子朱常洛,群臣便要再来一次“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万历闹了个手忙脚乱,前段时间也不是没有打过廷杖,贬过官员,可清流来势汹汹,根本就不吃他这套,慌了神的皇帝只好向首辅申时行寻求支援,希望他老人家能代为转圜。
申时行也够滑头,当着众位文臣同僚拍胸脯,在奏请册立太子的联衔奏章上签下大名,转过身又给万历打气,说“册立之事,圣意已定。有德不谙大计,惟宸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
千不该万不该,这句话不知从什么渠道泄漏了出去,于是群臣大哗:你申老先生也太滑头了吧,当面给咱们信誓旦旦说要催请陛下立储,背后又去让陛下乾纲独断,“勿因小臣妨大典”,真是过分!
亏得两位门生竭力为老师分辨,说申时行是不得已而为之,希望大家理解他老人家调和中道的苦衷,众人这才稍微消消气,毕竟申时行从来都是谁也不得罪的老好人脾气,两边敷衍的手段也很符合大家对他的预期,要是申老先生真的和耿定向、余懋学站在一块,守在午门前头喊仗义死节正在今日,那反而是咄咄怪事了。
所以这些弹劾申时行的奏章,其实曲里拐弯的,根子上还是指着万历的鼻子在骂。
万历看到这些奏章,也晓得自己的心思,申时行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只好苦笑不迭,反过来还要安慰他两句,勉励老先生的拳拳盛意和耿耿忠心。
申时行非常感激的长揖到地:“陛下面谅,老臣感激莫名,当尽忠竭力,为陛下分忧。”
罢罢罢,万历心头郁闷,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怎么替朕分忧?
面子上倒是极为客气,摆出将申时行倚为股肱的架势。等这位老先生告辞离开,万历还站起来虚虚的送了两步,看他走出御书房,才重新坐回交椅,继续揉搓着发胀发痛的太阳穴。
殊不知刚走没多远的首辅申老先生,午后阳光下微微眯起的眼角,就露出了一丝狡猾的笑意。
首辅和皇帝的奏对,怎么会泄露出去?个中自有一番曲折……
跌坐在交椅上的万历,则继续生着闷气,摊开的奏章上字句是那么的扎眼:“嗜酒则腐肠,恋色则伐性,贪财则丧志,尚气则戕生……”
这是雒于仁的《酒色财气四箴疏》,可恶的家伙,竟敢诋毁君父!
偏偏万历还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刚才他盛怒之下想严厉惩罚此人,可申时行说了,绝对不能惩罚雒于仁,否则会令他声名大噪,而《四箴疏》也必将因此传播更广,到时候恐怕外面的人会认为疏中所言都是真的,万历就是个沉迷于酒色财气的昏君。
仔细一想,发现申时行是对的,万历只好放弃了将雒于仁下诏狱的打算,但想到这家伙指着鼻子把自己大骂一通,还能优哉游哉的辞官回乡,丁点屁事儿都没有,万历就有口闷气憋在心头,噎得难受。
其实,不论什么酒色财气,也不管什么亲贤臣远小人,最根本的还是国本之争,只要遂了这伙文官的意,册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他们立马就不会再唧唧歪歪了。
但将来呢?
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只会让文官们得寸进尺步步紧逼……遥想当年,离经叛道、屡屡与文官集团相悖的正德皇帝,正当年富力强,怎么会在绝嗣的情况下,突然落水淹死,又怎么会选择了旁支的安陆王系嘉靖为帝?个中秘辛,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嘉靖是通过大礼议,击败文官集团取得了最终胜利;如果万历在国本之争中落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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