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密发中旨,尽数起复江陵党被罢黜的元老重臣,消息传开之后朝野一片哗然,京师舆论鼎沸。
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到京师四百八十条胡同里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从皇城东南角的文渊阁,到棋盘街的六部衙门,从宫闱之内那些隐秘幽微之所在,到勾栏胡同文人雅士们经常聚集的青楼楚馆,处处议论纷纷,怒发冲冠者有之,默默无语者有之,慷慨激昂者有之,欢欣鼓舞者亦有之……
一石激起千层浪,更何况尽起江陵党元老重臣,绝非一石,而是投向京师朝局的一枚重磅炸弹。身在其中者,即便是高居庙堂之上、宦海浮沉数十年的衮衮诸公,也被震得头晕目眩!
“吾辈死无噍类矣!”礼部侍郎余懋学在右都御史耿定向府中,旧党清流的聚会上,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哀鸣。
余懋学记得很清楚,当年他隆庆二年中进士,万历初职任户科给事中,弹劾当朝首辅张居正,上疏言及崇惇大、亲謇谔、慎名器、戒纷更、防佞谀五事,一时间声誉鹊起、意气风发,大有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架势,风头不亚于今天的顾宪成,假以时日必居高位。
没曾想江陵党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利用京察轻而易举的将他罢斥为民,进而穷治卖直沽名之罪,宣布将他永不叙用。从门生攻讦到当朝申斥再到问罪革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余懋学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从云端打落尘泥,彻底傻了眼。
从进士出身的天之骄子,变成革职为民永不叙用,打击来得如此之狠,要不是后来朝局翻复,余懋学现在也就是乡下一个私塾先生,或者到处找在职的同门同年打秋风的落魄文人!
后来张居正英年早逝,江陵党竟遭罢黜,余懋学才非常幸运的得以复起,重新成为京华烟云中人物。
所以直到现在,每每想起革职为民之后受过的白眼和冷遇,家乡父老那些异样的眼神和传言,同族父执辈的嗟叹和惋惜……余懋学就算午夜梦回,都会不寒而栗!
别看余懋学常常以忠直耿介直谏不讳自居,其实他打心眼里害怕江陵党,这次万历重新启用江陵党昔日重臣元老,他立马惊出了一身冷汗,惊慌失措之下,竟全然失去了往日朝堂上义正词严侃侃而谈的风度,变得像个初出茅庐的新科进士。
在座的旧党清流衮衮诸公,却丝毫没有嘲笑余懋学的兴致,王用汲、赵用贤、吴中行这些曾遭受江陵党贬谪的官员,个个神情黯然,江东之、李植、羊可立等新秀,人人脸色阴晴不定。
一张大嘴朝着皇帝喷,或者勇斗阉党挨了廷杖,反倒声誉鹊起,一时间风靡天下,今后数十年间,凡提及则脸上有光,以至于某些急于得享大名的清流言官,竟产生骗廷杖的极端无聊行为。
江陵党则不同,自张居正以下,王国光、曾省吾、张学颜等辈,个个老谋深算、手腕强硬,而且久居都堂高位,门生故吏遍及天下,被他们打倒之后,往往会落到身败名裂的可怕地步。
这边士林清流万炮齐轰万历帝,要求册立太子以定国本,远逐奸妃以安内廷,大伙儿正在兴头上,没想到万历背后一道密旨下去,尽起江陵党诸大臣,真无异于当头一棒,有好似分开六片顶阳骨,一瓢雪水浇下来!
王国光老奸巨猾、曾省吾勇猛顽强、王之垣辣手无情、张学颜文武双全……这班儿江陵党的元勋股肱一旦起复,便如猛虎出笼般势不可挡,旧党清流的好日子还过得下去吗?
此刻旧党清流人人自危,聚在一起长吁短叹,大有末日来临之感,余懋学虽然不堪,别的人又能好到哪儿去?连素称清流文胆的顾宪成,都低着头盘算不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唯独坐在主位的天台先生耿定向,神情兀自从容不迫,颇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风度,叫众人心头稍稍有个倚仗,忍不住叹一声:不愧为领袖群伦望重东山的耿天台!
顾宪成突然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扫视着各位同僚:“诸君诸君,如今大局未定胜负未分,何以颓然作态?陛下起复江陵奸党诸大臣,用意无非牵制吾辈,其实圣心究竟如何,殊难预料!”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是啊,陛下对江陵党这帮人的疑忌,远远超过对旧党清流的厌恶,只是迫于形势才将他们起复,朝局远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将来朝堂之上,还有一番风云起落呢。
“奸党诸大臣得以起复,阁臣不能辞其咎,”顾宪成将袍袖一挥,接着大声道:“小子敢请天台先生和王、余两位老前辈急赴文渊阁,或许尚有挽回之余地!”
“顾叔时真金玉良言也!”良久不发一语的耿定向大笑着霍然而起,拍案道:“奸党复起,魔长道消,吾辈正该力挽乾坤,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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