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一知己,并没有阻止她与武安侯世子和长宁郡主的友好往来。
在那不久之后,武安侯世子不再只是世子,真正袭承了武安侯的侯位,他的父亲武安侯原为副将,在边漠御敌,他的母亲华阳公主,亦巾帼不让须眉,随夫行军,红妆上阵,原本战乱将平,他们即将归京,与一双儿女团圆,但敌人撤军之际,却将伤死人尸马牛,抛掷水源,以至边城闹起瘟疫,虽然后来疫病得解,但边城中人折损许多,武安侯与华阳公主,亦俱殁在那场疫病中,沈家姐弟,小小年纪,即失去了双亲,连父母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能得见。
那时,真似有愁云惨雾笼罩终日,从前常欢声笑语的沈家姐弟,少言寡语,不再展露笑颜,母亲也沉郁许久,常独坐在房中,长久出神,凝看一支似未簪过的牡丹簪,沈家姐弟为人子女的伤心,人人都可望见,母亲也似有一种不为人知的伤感,隐在心中,一直未能释怀,却在人前,从不表露半分。
也许有的伤痛,将会一直隐在心底,无法被如水的时光,渐渐抚平,但,人世长远,总得向前活着,几年下来,长宁郡主和新的武安侯,渐走出父母离世的阴影,圣上怜爱失去双亲的外甥、外甥女,仍常接沈家姐弟入宫居住,他们几个孩子渐渐长大,平日里彼此各自有事要做,不再如幼时那般闲适,但只要一有闲暇,他们仍常聚在一起,譬如今日,泛舟莲池,共赏碧波红莲,偷得浮生半日闲。
兰棹轻划,画舫款推碧浪,渐入藕花深处,如在画中游,薛蘅信手攀折一支靠舫的莲蓬,净手之后,轻剥莲子,试吃一颗,发现食来并不清苦,有丝丝甜味,清香脆嫩,十分可口,遂让珠璎拿一白瓷小碟过来,细将莲子颗颗剥出,拿与舫上众人分享,见淑音姐姐、嘉仪公主与六皇子殿下,俱同享这一美味,独年少的武安侯,怔怔望着那碟雪白滚圆的莲子出神,似是因害怕莲子清苦,而不敢吃似的。
“不苦的”,薛蘅弯指捏起一颗莲子,笑递与对面年少的武安侯,“真的没有苦味,你吃吃看~”
……莲子……莲花、画舫、清波……梦中也似有此景象,梦中还有对面的窈窕佳人,只是梦中的夏日,如现实一般,阳光炽烈,耀眼迷离,他看不清窈窕佳人的容颜……这几年来,在一场又一场恍惚的梦境中,从未看清……
……常常做梦,梦中总有一女子,梦中皆是美事,闲敲棋子、赌书泼茶、同听秋雨、共剪灯花、温暖相依、抵足而眠……那样多心意相通的亲密之事,独与那女子一人,在一夜又一夜的梦境里,宛如那诗中所说的神仙眷侣,如胶似漆,以至尚且年少的他,会恍惚间觉得,他确已成亲,她是他的妻,他们会执手一生、白首不离,那样真切的信念,连梦醒都不能忘记,常常怔懵初醒时,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梦境……
……莲子……那些缥缈的琉璃美梦中,亦有莲子……只是他是那个剥莲子的人,在碧波万顷、红莲映日的如画美景中,认真剥递与身边的女子,并含笑轻问了她一句话……问了什么,他已记不清楚,梦总是缥缈恍惚的,只记得她伸出纤白玉指,接过了那颗圆白的莲子,而那一瞬间,无尽的甜蜜,溢满了他的心,那样的欢喜,平生从未有过,将一个名字,满溢着往上冲,好像一张口,就能唤出,最最温柔的,最最珍爱的,可微微启齿,却哑着声,什么也唤不出,他不知那名字是什么,也一如既往,看不清那女子的容颜,迷离的日光下,她以扇遮面,轻嚼莲子,雪白的莲花扇面后,似是一张如画容颜,可他看不清楚,总是看不清楚……
……梦中的女子,他总是看不清楚,而眼前的少女,他这几年,时常相见,一同长大,看得分明,看着她从清稚的女童,出落成灵动的少女,幼时眸中的澄澈半点不失,随着年纪渐长,另又添了少女的温雅可人,却又不似寻常闺秀,总着漾着几分慧黠,似隐在明秀山水间的一只白狐,落入了凡尘之间,来到了他的身边……
……他一日日看着她,她落在他心间的影子,也越来越重,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说来奇怪,他从未梦见过她,这几年来,从来没有……
……夜梦中无缘相见,白日里却有缘相识相逢,寻常的相见相交,已让他心生欢喜,在痛失双亲后,她的温言安慰,她的默默陪伴,更如暖泉,慰藉了他伤痛的心……
年少的武安侯,伸手去接那颗圆白的莲子,指尖不经意相触的一瞬间,他望着日光下少女的面容,竟似同梦中那张从未看清的容颜,恍惚重叠起来,心中忽地生出一念,她会是他的妻吗……
日光下,少年玉白的脸颊,腾地烧红,匆匆接过那颗莲子,囫囵不知滋味地低头抿吃。
少女不觉有他,只看少年吃得“甚有滋味”,笑望着他问:“甜吗?”
竟似不敢对接眼神,少女清澈的眸光注视下,少年含糊低道一个“甜”字,面颊上的红意,难以抑制地渐往耳后延伸,好似已至藕花深处,日光却还是那般灼人,直照得他红透了耳根子,内里一颗心,也是暖的烫的,砰砰直跳,几快藏不住在身体里,就要蹦跃出来,捧与人瞧。
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但一旁的长宁郡主,静看弟弟这般模样,心中了然,唇际,扬起淡淡的笑意,眉眼间,却又忍不住浮起些淡淡的忧愁。
这是动心的模样,她知道,因她也曾有过,有过不久,她即发现,她动心的对象,似另有心动之人,凌寒傲雪的梅花,怎会去与春日之花争艳,她愿得一心之人,但若那人的心,明明白白另有所思,她不愿要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抑或残缺不全的,长住在宫中长大的她,听过太多女子间的争斗,她不愿陷入那样的算计谋夺里,不愿一夜夜孤守天明,不愿虚掷自己的一生,去空空地等待一个人,她的一生,该是自己的,该是她自己沈淑音的。
沈淑音想定了自己的心,可却又为弟弟明郎感到忧心,怕他在越陷越深之后,无法如愿,她默将眸光移向六皇子,见他表面看来,似正为嘉仪妹妹轻剥荔枝,实则目光轻飘,正悄悄关注着明郎和阿蘅,因为心神不属,手下的荔枝,也没剥好,透明的汁水,都不小心掐溅到他的手指上了。
元嘉仪也注意到哥哥连荔枝都不会剥了,抽了帕子,要给哥哥擦手,元弘不劳妹妹,自己接了帕子擦拭,人虽低着头,但眼前浮现的还是刚才所见的那一幕,心里随之漂想的,是一直以来,阿蘅对明郎的特别关注,是明郎失去双亲后,阿蘅对明郎的种种关心,是他二人之间,这几年来的种种亲近之事,如此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是越想越是心乱,手中的帕子,也被他拧搅得不成形状时,一颗新剥的荔枝,递送到了他的唇边。
是嘉仪,她眉眼弯弯地笑着对他道:“哥哥剥不好,那我剥给哥哥吃~”
从前常受公主贵女奚落、暗暗委屈掉泪的嘉仪,自有了淑音和阿蘅两位好姐姐常伴身边,人也变得开朗了许多,她不再寂寞无依,也不再时时怯懦,年纪最小的元嘉仪,是最受大家宠爱的女孩,是他们心中真正的小公主,她变得自信,不再将不相干之人的眼神言语放在心里,对真正关心在意她的人,笑口常开。
元弘就着嘉仪的手,含笑抿吃了荔枝,来自岭南的鲜果,原该是甘甜多汁的,可他嚼吃着的同时,眸光看向阿蘅与明郎的一瞬,香甜的荔枝果肉,立掺了酸酸的滋味,那样的酸涩难言,一直酸到了他的心里,至暮时分别,亦不能解。
夕阳西下,浮着莲花香气的暮光中,他看着阿蘅与沈家姐弟一同离宫,金灿的光线,将阿蘅与明郎的身影拖得老长,并融在一处,影子的上方,少年少女并肩笑语着走远,明亮的光辉,耀闪在他们含笑的眉眼间,那样地干净纯粹,画面美好地比之日光耀眼,几似刺得人双目隐痛。
他知道他不该如此,可他总是如此,在第一次看到他们亲近无猜,有觉刺眼酸涩之后,接二连三,随着年纪越长,越发频繁,如在心中扎了一根又一根的细刺,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无法控制地酸涩,只是隐隐地似有些理解,初见阿蘅之时,那近乎本能的疯狂执念——不愿她与明郎相见相识。
可就如初见的那一天迷茫不解,他仍是不明白为何如此,明郎……明郎是他的兄弟啊……那阿蘅……那阿蘅是……
困惑随着年日的飞逝,随着隐刺的积生,一日日地在他心头涨溢,几都快漫出来了,可他仍是茫然,摸不着这释惑答案的边际,只能一边茫然若失,一边无可奈何地任那酸涩愈来愈重,在渐沉的暮色中,挟着满腹心事,携妹妹嘉仪,同回母亲所住的幽兰轩。
及回轩中,才知御驾在此,父皇也不问他与妹妹去了哪里,一如既往地并不管他们,妹妹嘉仪早已习惯如此,他亦是,原本在他这个年纪,为人父的,应当十分关心儿子的文武功课,父皇确也十分关心,只是只关心他爱重的皇子,关心大梁朝未来的继承人,至于他这个儿子,不必上心。
他早已对父皇不抱任何不该有的期待,只要父皇他,不苛待母亲就好,旁的,他不在乎了。
他试着不在乎,每日少在乎一些,总有一日,他能像父皇待他那般,看待父皇,他当少在意无法得到的,而真正在乎所拥有的,虽然不能如同寻常人家的孩子,得到父亲的关心爱护,但他与嘉仪,有着天下间最好的母亲。
对于他们的午后游船之事,父皇一字不问,而一向关心珍爱他们的母亲,则细细问了许多,笑问他们今日玩得可开心。
虽已长大数岁,但在母亲面前,嘉仪仍似长不大的小女孩,亲昵地依|偎在母亲的怀中,笑讲了许多今日的游乐趣事,连同阿蘅等讲说过什么话,都一一说得清楚,一旁坐着喝茶的父皇,听着听着,笑赞着道:“薛昱这女儿,不仅知书达礼,性子亦不死板,可说是灵气逼人,朕的这些女儿里,竟似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
嘉仪虽被包含在“这些女儿”里,但听了父皇这话,不仅半点不恼,反还为父皇肯定阿蘅,而感到高兴,点头附和着道:“阿蘅姐姐是很好很好的。”
母亲一直很喜欢阿蘅,亦笑着道:“阿蘅这孩子极讨人喜欢。”
“若朕有这么一个女儿就好了”,父皇轻搁下手中的茶杯,眸光似不经意自他身上一掠,淡笑着道,“不若将她收为义女,充媛你看如何?”
母亲搂着嘉仪含笑道:“那是阿蘅这孩子的福气。”
嘉仪亦欢喜,“那我和阿蘅姐姐就真的是姐妹了!”
父皇“唔”了一声,又似掠看了他一眼,眉宇淡然地继续喝茶。
轩内的气氛是平和祥宁的,父皇面上带笑,似乎心绪不错,母亲和嘉仪,都为阿蘅感到欢喜,独他,独他不知是怎么了,在听到父皇说要收阿蘅为义女的那一瞬,感觉一道惊雷从头劈下,震得他心头寒凉,明明这是好事,成为父皇义女的阿蘅,将身份更高,更有荣光脸面,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不但没有像母亲和嘉仪一样为阿蘅高兴,心中还很沉重,如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了。
因怕母亲为他担心着急,自数年前五皇子受伤一事,以“意外”了结后,回回父皇来此,他都不再和父皇硬犟着,不再冷着面庞,就算父皇骂他“皮笑肉不笑”,他也不再冷脸,努力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做个看来乖顺的儿子,不叫母亲担心他和父皇又起冲突。
这几年,他一向如此,但今夜,他却有些绷不住了,实在没办法装出半点高兴的意味,母亲怕他又惹了父皇的无名火,频频向他使眼色,而父皇并不理会他,平日里喜怒难辨的父皇,今夜似心情颇佳,还和嘉仪说了不少话,让嘉仪颇为受宠若惊,膳桌上可说是有几分其乐融融,独除了他,心里难受得紧,一直到膳罢离开,一直到盥洗上榻,心里都闷沉地难以呼吸。
他不明白,只是难受地躺在榻上,将藏在枕下的那块手帕拿出,看着其上绣着的青碧色“蘅”字,只觉那绣字的丝线,都散绕开来,紧紧地缠勒着他的心,为何不希望阿蘅成为父皇的义女,为何见阿蘅和明郎走的近会心中难受,他不明白,他什么都不明白,他和明郎那样要好,为何独独在此事之上,难以释怀,阿蘅如能成为父皇的义女,该是好事,他为什么不替她感到高兴,为什么……为什么……
越来越重的困惑,如缠栓着他的巨石,拖着他往深海里沉,幽寂无声的深夜里,他不知何时晕沉睡去,时隔数年,再次梦到了那个白发老人。
老者仍是坐在宫殿廊下的摇椅上,他的身边,也仍有一张空着的黄梨摇椅,两椅之间的一方小檀桌上,放着一碟枫茶糕,一盅湘波绿。
湘波绿茶已快凉了,老者却仍顾不上喝,躬身低头,专心致志地持剪剪纸,因为年迈,他执剪的手,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红色的碎纸,如落花般,从他指间片片飘落,天地空寂,轻微的剪纸声响外,听不见任何人音,只有悬廊金架上,同样衰老的白羽鹦鹉,在一声声地沙哑唤着:“弘郎……弘郎……”
作者有话要说:两位在重生的跑道上赛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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