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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上前几步,夺过梳子,将琉璃的头发都笼到身后,左手执发,右手执梳,亲手梳了起来。见此刻只要抬头,就能从镜子里看到琉璃,才满意了,只是看着镜中琉璃疑惑地眼神,心里顿时生出几分‘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的旖旎,虽不应景,却应了感觉。
骆小六轻咳一声以作掩饰,紧接着低头给琉璃理头发,口中却不住歇地道:“不去上早课,也没关系。我来找你,却是昨天下去有件事忘了与你说了。闵言煋那老头前天上午死了,当天,主考官就内定了沈阁老,昨天,圣旨已经下达,想必此刻人尽皆知了。我听说,沈家大小姐今日要入宫,除了看你之外,想必也有些话要替你家里人问你,我先与你说好,免得你到时觉得撒谎也不是,不撒谎也不是。至于你究竟是要与她说实话,还是编谎骗她,我都无所谓,只要你不为难就好……”
骆小六难得话这么多,琉璃却没有听进去。
她眼睛一亮,终于明白她忽略了什么,身后之人,可是上天特别眷顾,毫不吝啬地真真配了金手指的人,他连闵大人的生死都预料到了,岂会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想及此,琉璃转了个身,正对着骆小六,打断骆小六的絮叨,直问:“上辈子,大姐过的怎么样?”
骆小六的话被琉璃生生打断,他先是疑惑,然后开始回忆,然后也不知想到什么,手上就僵住了。他扯了扯嘴角,却没有笑出来,见琉璃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顿觉浑身不舒坦。
他的左手将琉璃的头发放下,然后掩上她的眼,外强中干道:“你当本皇子是什么,神算子不成?本皇子前世可是九五之尊,这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本皇子哪里会记得!她过的好或者过的差,总归是活了下去,比你们强。再说了,不计她前世过的如何,这辈子有沈阁老与她撑腰,还能亏了她不成?整日里胡思乱想什么!”
‘骆小六心虚了!’这就是骆小六的举动,给琉璃带来的最直接的感觉,直到这会才想起,她竟然从没有找骆小六问过,凭着他曾经那一步登天的势力,究竟为何错失了上一世的琉璃!
只是眼下她并没有迫切地知道沈家其他人结局的*,她拉开骆小六的手,却没有睁开眼,就着黑暗的遮掩,一字一句说道:“小六,我昨夜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青灯古佛,梦到自己飘飘荡荡地,看着大姐整日整夜地跪在佛前祈福,大姐一身姑子的打扮,连头发都没有蓄。”
骆小六听罢,瞬间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后退几步,眼里快速地闪过几丝哀痛。
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将琉璃的身子扭转回去,继续为她梳发,等得发梢都解开了,地将梳子放回梳妆台上,语调沉寂:“过些日子,我陪你去护国寺走一遭,不计世间传闻怎样,护国寺的方丈却是有真本事的。”
骆小六说完,就要离开,却被琉璃拽住了衣角:“所以,我梦里的情景,是真的?”
骆小六看着琉璃透彻的双眸,竟然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
前世,沈清心高气傲,对他失望之极,不仅他辞了官,便是沈铭沈平也辞了官。他尚未登基,沈清就带着沈家满门回归故里,行径梦驼山之时,遇到了梦驼山的土匪,沈清一家都是宁死不屈的,自尽的自尽,被杀的被杀,满门灭顶,唯一活下来的,就是冠以蔡姓的沈美钰。
只是,蔡磊可不是好东西。
蔡磊与沈清是老乡,两人就读的是同一个学院,他入学的时候,沈清已经高中状元,所以,他虽不曾见过沈清,对他却是神交已久,可以说,他自小就‘瞻仰’沈清的风采,以沈清为榜样,在老先生不自觉地雕琢之下,行为举止都有些类似沈清。
民安二十年,蔡磊入京赶考,因他与沈清的命运有诸多类似,尽都少年丧父丧母,得亏学院的老先生,才能读书识字,所以,沈清接到老恩师的推荐信后,对蔡磊更是多加照顾。可蔡磊就算行为举止学了沈清,学识却是模仿不了的,他学识远不及沈清,状元、榜眼、探花皆与他无缘,便是只得了二甲的进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也就比同进士稍好些,有一年的时间,京里都没有给他分配工作。
可蔡磊这人,面上功夫足,虽然才十八岁,为人却甚是稳妥,不骄不躁,在闲置的一年里,也不说回乡,竟是留在了京城,不依靠沈清,自赁了一间屋子,时不时地向沈清探讨学问。说探讨学问,就是真的探讨学问,并不曾求着沈清给他疏通官路,而在沈清忙碌的时候,他也会去外面给人写书信,赚个饭钱。
可以说,高雅范端得住,经济民生也不疏忽。
蔡磊当时十八岁,比沈美钰大了五岁,当年,沈美钰正及笄。蔡磊这一番苦工,终是迷惑了沈清和陈氏。陈氏一直觉得,蔡磊这人,颇肖沈清,将来定有出头之日。而且,瞧他品行也很不错,将来不计是贫贱还是富贵,总不会亏待了美钰。当然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陈氏觉得,美钰嫁他,是标准地低嫁,上头又没有公婆约束,她多多陪嫁嫁妆,日子不会差到哪里去。
沈美钰对此也没有意见,比起那些油嘴滑舌、妻妾成群的纨绔子弟,长相中等偏上的蔡磊,的确强了不少,她那时候对他的评价,也很不错的。她十四那年嫁给蔡磊,当年,沈清虽没有为他疏通门路,但安排工作的官员,总不好将太子太傅的嫡长女婿一直闲置着。两人婚后不久就给蔡磊安排了工作,虽是七品的芝麻小官,却被分到江南富庶之地,其中沈清的影响力可想而知。
蔡磊也知足,对沈美钰很好,便是沈美钰三年无所出,蔡磊的房里也没有一房侍妾一个通房。沈美钰怀孕之时,也曾大度地准备给蔡磊纳新人,被蔡磊否决了。所以,成婚十一年一来,蔡磊与沈美钰活得虽不比沈清和陈氏风光,但也绝对是有滋有味。也正是因此,陈氏自琉璃出生,便存了让她依着她与沈美钰两人的模子,低嫁寒门子弟的想法。
可是!这些都是沈清活着的时候,骆小六也知道,只要沈清一直活着一直有权势有影响力,蔡磊对沈美钰就会一直一心一意!
但,突然有一天,沈美钰的靠山倒了,沈家满门死了,沈府灭了,只留下她一个沈美钰。
骆子逸即位之初,忠义候被计家算计,不得已上缴兵权,只留了个忠义候的虚职,自顾尚且不暇,如何护及远在江南的沈美钰。骆子逸篡位,宇信政、变的那年,蔡磊已经踩着内阁首辅沈清的肩膀,从个七品芝麻小官,用时十六年,爬到了从二品布政使,在江南可谓是一手遮天。
终究是沈清和陈氏看走了眼,沈家人前脚刚死,蔡磊后脚就纳了不正经地年少貌美的卖艺不卖身的花魁为侍妾,宠之爱之,于当年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蔡向阳。
沈美钰心灰意冷,落发出家。
朝局稳定后,骆子逸曾经寻到了沈美钰,只她对尘世间的一切都没了兴趣,对蔡磊没什么怨恨,对长子蔡向明也没有过多的期待,她终其一生都只跪在佛前为沈家枉死之人祈福。
想来琉璃梦见的就是沈美钰前世的晚年。可是,琉璃明明说过,她不是曾经的琉璃,与前世的琉璃是相互独立而存在的,她又怎么有前世的记忆!
骆小六想到这里,不仅仅是疑惑的问题,他有些怕了,他关心的从来不是现在的琉璃究竟是谁,他只是担心,若是琉璃如他一般,拥有了前世的记忆,那她是否还愿意离他这般近!
想及此,骆小六的脸色便有些不好,他伸出手轻轻顺了顺琉璃的头发,安抚道:“你莫要乱想了,梦终究只是梦。这时间也不早了,你早些梳妆打扮了,早日见到你大姐,亲口问一问她过的好不好,岂不更好?”
琉璃听罢眼睛闪烁,见骆小六竟有些悲切,不自觉地点了点头,放骆小六离开。
其实别看骆小六回忆的多,可在琉璃眼中,他也不过是看着她发了一会呆。只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骆小六的眼神,竟然透出了哀戚、悲伤、愧疚、懊恼、怨恨等等好几种情绪,让琉璃应接不暇。
几乎在骆小六隐而不告的时候,她便猜到,自己梦中的情景,十有*是真的,她甚至恍惚有种感觉,梦里飘荡在佛门前的是她,现代活了二十多年的也是她,今生活了八年的也是她,仿佛,她对孟婆汤起了有了免疫力,总能在梦中,见到自己的前世今生。
当然,这些只不过是琉璃自己的猜测,诚如骆小六所说,沈美钰过的好或者不好,她可以自己去问,真实而直接!
想及此,她收敛了全部的心思,将梳子递给已经站在她身后的香草,轻声道:“还是梳个双耳髻吧,手脚麻利些,我今天要去陪着太后用早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