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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货行掌柜的,姓王名叫大观。四十多岁,沉稳干练。他在延州已经十年,做些小买卖。前两年,被皮货行聘为掌柜,兢兢业业,买卖做的很是红火。
此时,皮货行院子里,一队车马正在卸货。他们从东京城而来,本是备着年节的货物。只是遇上风雪,道路难行,是以耽误了时日,今日才到延州。东京货物走俏,倒是不愁卖。
王大观站在廊下,手里把玩着一对儿核桃,也不言语,只是笑眯眯的看着卸货。随车的管事,捧着一个小匣子。一边呵斥着不要磕碰了货物,一边向王大观走来。
到了近前,满脸堆笑,躬身施礼。“不才韦四,见过王掌柜。”
“韦管事远来辛苦,快快屋内奉茶。”王大观说着,侧身请韦四入内。客气一番,并肩走进了屋内。屋里烧着炭火,很是暖和。火上架着一把铁壶,滋滋冒着白气。
“临行之前,有人托在下,给王掌柜带了礼物。”韦四坐下,把手里的匣子,轻轻放在桌上,推给了王大观。
“呵呵,多谢韦管事。”王大观打开匣子,里面是一尊金佛。端详片刻,又合上盖子,随意放在一旁。
韦四倒是健谈,说些京城趣事,两人不停的哈哈大笑。忽的,韦四面色一整,神秘的说道,“皇宫里,最近出了一桩大事。”
“哦?不知是何大事?”王大观很配合的问着。
“有一位皇子,丢了。”韦四说道。
“丢了?”王大观一愣,真有了兴趣。
“可不是?”韦四身子一仰,说道,“好端端的皇子,住在深宫大内,禁卫重重,竟离奇的丢了。”
“却是何故?”王大观问道。
“听说,是北边派了高手,掳了去。”韦四低声说道。他也奇怪,北边掳个皇子干甚?大宋官家,虽说子嗣不旺,但也有两个呢。抓了一个,还有一个呢,断不了香火。
“可是打虎殿下?”王大观却不同,隐隐有些猜测。
“正是打虎殿下。说起来,那小殿下真是不错。曾整治的东京十虎,连门都不敢出,京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
王大观明白了,他掌握的消息里,有一条很重要。说的是大宋二皇子,制出了霹雳弹。若真是辽国掳走,或许就是因为霹雳弹。这等利器,哪个君主,也不会无视。
“现下,三皇子登上了台面。”韦四接着说道,“短短时日,竟被封了鄂王,眼看着,就要立为太子。京中风向大变啊。”
“莫不是官家得了消息,二皇子已经——”王大观伸手,在脖颈间比划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天知道。”韦四嘟囔了一句,说道,“二皇子之事,京中讳莫如深,谁也不敢谈论。至今,朝廷也没有明言,更没有派兵查找。很难说这里面,有着怎样的算计。”
“天家无情啊。”王大观附和了一句。
又闲聊几句,外面卸完了货,进来通报。韦四不再多留,起身告辞,自去歇息。一路风雪,走到延州,可是疲累的很。
王大观送走韦四,关上门,端起匣子,进了内室。
取出金佛,熟练的一按佛头,又轻轻一旋。只听“咔”的一响,金佛后背裂开一条缝隙。王大观取过竹筷,从里面夹出一个纸卷。慢慢展开,竟是巴掌大的一张白纸,上面一个字也没有。
王大观却并不意外,伸手取过案上笔洗,将白纸放入水中。片刻,纸上显出了字迹,是一首五言诗。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王大观记下诗句,用手在笔洗里一搅,湿透的纸片,立时碎烂。再搅了几下,成了纸汤汤,随手从窗户倒了出去。王大观坐在桌案后,沉思了片刻,才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本书。
一番查对,王大观收到了消息,事未成。这是辽国僧录司,制定的字验传讯。只有高级别细作,才懂得使用之法。
比如这首诗,他们约定的是“柳”字。通过秘钥解读,王大观知道,这是“事未成”之意。而秘钥,就是他手里这本书。传讯字验,千变万化,没有秘钥,根本无从破解。
王大观长叹一声,藏好了秘钥,起身出屋。
他是青铜箭簇,乃辽国南院僧录司,最高级别的细作。王大观在延州潜伏了十年,仿佛被遗忘了。直到这次,西夏两路攻宋,他才被唤醒。他的任务只有一条,搅乱延州。
由于级别够高,所以,王大观知道不少内幕。不久前,辽国皇帝耶律宗真,派南院宣徽使萧特末、翰林学士刘六符南下汴梁,向宋国递交了国书。措辞严厉,要求返还关南十县地。
关南地,乃是辽宋边境重要分界点。
周世宗柴荣,曾亲征契丹,收复益津关、瓦桥关、鄚州、瀛州等地,共计三州十七县。大宋立国后,辽国就把这笔旧账,算在了大宋头上。所谓关南,就是益津关、瓦桥关以南。
自宋太宗北伐惨败,大宋患上了契丹恐惧症。如今,大宋正与西夏交战,辽使突然进京,索要关南地,把大宋君臣吓了一跳。明知是讹诈,却是不敢激怒辽国。
大宋君臣,借着麟州、渭州胜利的消息,一直与辽使周旋。虽不敢翻脸,却是打起了嘴官司。听说,大宋派遣使者,已经去向辽国。情势明朗之前,这嘴官司还有的打。
但总的来说,大宋的形势,却是越来越好。因为霹雳弹,麟州、渭州大胜,西夏损兵折将。虽还未撤兵,但进攻态势却被遏止。西夏已是力竭,退兵是迟早的事。
其实,辽国不敢打。王大观看的分明,大辽国势明显中衰,不复当年威风。权贵只知享乐,部族争权夺利,百姓困苦,军队衰弱。朝中再无萧太后、耶律休哥那样的强人。真要打起来,大辽未必占便宜。
能看透此事的,又何止王大观?僧录司总管赫赤嘉,也看的很透彻。所以他当机立断,启用王大观,命令其搅乱延州。为辽使施压大宋,增加更多筹码。
王大观乘上马车,向城外行去。坐在马车里,想着传来的消息,犹自苦笑。东京事未成,当然是施压未成。大宋不肯答应辽国的要求,这才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在延州的作为,不可谓不犀利。头一桩,挑起蕃汉争斗。蕃兵是边塞主要战力,待遇却不高。蕃汉之间矛盾重重,只要一点火星,就能激起蕃兵造反,延州自然大乱。
到那时,边地战火弥漫,再无宁日,大宋哪里还有底气?再不愿意,也只能答应辽国的要求。
王大观精心设计,选在了青化镇。这里的驻军,来自京师,骄横跋扈惯了。离此不远,就是羌人牛家部族的驻地。两边常有摩擦,想要制造事端,简直太容易。
牛家部族的族长奴讹,也不是省油的灯,从来看不起禁军。只是几年前,被种世衡收服。但现在,种世衡调任环庆路,再无人能制住奴讹。
正好,大辽郡主萧奴儿,不知何故,竟在此时到了延州。闻说此事,亲自出马,扮演了万家大小姐。引得谭庆和哲古力,神魂颠倒。眼看事成,却被种诂撞上。一场冲突,转眼烟消雨散,还赔上了一名皇家侍卫。
引西夏兵入延州,又是一桩。
此事却早有计划,只是一直未得回复。王大观指挥不了西夏人,自不等傻等。所以才设计了蕃汉抢亲。不想抢亲事败,西夏那边却有了回音。
王大观大喜,真是柳暗花明啊。立时派出人手,为西夏军充当向导,引他们从西沟进军,直插延州城下。
此计,不可谓不毒辣,一旦成功,延州顷刻覆灭。无数百姓,都将遭受战火荼毒。只是,这关王大观何事?
结果,一路顺顺利利,都走到了西沟,又被种诊夤夜突袭。八百破八千,落了个全军覆没。
真是流年不利啊,王大观又是一声长叹。
昨夜,他派人潜入了安抚司。无论如何,也要探查清楚,被关押的人,究竟是不是辽人。他在郡主的跟前,已经露了相。郡主的侍卫死了一个,谁知是不是又有人落网?
一旦供出自己,那十年辛苦经营,可就一朝付流水。问题是,他想活着。十年的安稳,十年的富贵。王大观觉得,自己再回不去,再没了拼杀的勇气。
他想保住现在的所有,就这样度过一生。虽知道是奢望,但由不得心里不想。密探无恙逃回,确认安抚司是个陷阱。这让王大观松了一口气,但紧接着,他又紧张了起来。
宋人设下陷阱,诱捕辽人细作。这番举动足以说明,自己此前的设计,引起了官府注意。王大观升起了警惕之心,出入更加的谨慎。或许自己,离着暴露之日,已经不远了。
行行停停,一路收些小账。直到了傍晚,他的马车,来到了一座庄院。这里,离着延州城已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