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北疆大捷而生出的激动逐渐转为另一种激动。听到纪新雪说‘你也试试能不能听到我的心跳声。’时,再也没办法忍住想要贴近纪新雪的想法,以让纪新雪无法抗拒的力道抽出与纪新雪交握的手,紧紧将纪新雪搂进怀中。
因为对江南官员的防备,纪新雪忍住了想在军营中大肆庆祝的想法,偷偷躲在帐篷里和虞珩饮酒庆祝。
纪新雪醉的不轻,难得睡了个从头到尾都没惊醒的好梦,第二日太阳偏西的时候才睁开眼睛。
“凤郎呢?”纪新雪哑着嗓子问晴云。
晴云将温热的手巾递给纪新雪,“陛下有旨招钟侍郎回京,郡王去送钟侍郎。”
“嗯?”纪新雪将脸迈入平铺在手掌的手巾里,有些混沌的脑子彻底恢复清明,“如此着急?”
竟然没有等他醒过来再出发。
晴云知道纪新雪只是在感叹,没有询问的意思,安静的等在原地,没有贸然开口。
“还有别的旨意吗?”纪新雪问道。
晴云点头,“前后有两封八百里加急送到,郡王已经看过,正在霍玉手中。”
纪新雪点头,让晴云去找些吃食来。
估计八百里加急中没有格外要紧的事,虞珩才没刻意叫醒他。
纪新雪穿戴完毕,去找霍玉拿八百里加急。
其中一封信的内容是商州案牵扯到长安的部分。
司空已经招供,他的所作所为,目的不是包庇山南东道的官员而是掩饰江南商人所做下的恶事。
原因很简单,他表面上只拥护皇帝,年轻的时候却悄悄随着站队到福王身后,为当时福王党的领头人物频频献策。
这些计策让还是亲王的焱光帝苦不堪言,多亏司空当年位卑言轻,所献上的计策都被福王党的领头人据为己有,才没被登基后焱光帝清算。
然而司空曾经的行为终究还是被有心人看在眼中,并以此为把柄要挟他。
司空心中清楚,以焱光帝的小肚鸡肠,如果他曾经所做的事暴露,九族的性命都未必够焱光帝出气。
所以他毫不犹豫的选择接受要挟,给要挟他的人行各种方便,一步步踏上不归路。
最初要挟司空的人是江南白家的上任家主,白翰海。
白翰海去世后,江南白家的现任家主白少冰继续拿捏司空。
好不容易熬到焱光帝驾崩,长平帝继位,司空却发现他这些年所做的错事已经累积到惊心动魄的程度。昔年全都是被他连累才有可能被帝王怪罪的九族,已经个个泥足深陷。
长平帝没在密信上详细的告诉纪新雪,会如何处置与司空相关的人。只在最后提起,会在年前处理白家,命令江南虞氏整族搬到京畿。
纪新雪见到这段话,脸上立刻浮现灿烂的笑容。
他还以为长平帝上次透露准备调走他和虞珩,是想暂缓处理江南的事,将精力都放在其他地方。原来只是先处理已经有线索的事,不会立刻大规模调查而已。
第二封八百里加急后面署名的时间,比第一封八百里加急署名的时间稍晚些。想来是第一封八百里加急因为某些原因在路上耽误时间,才会与第二封八百里加急同时到他手上。
这是封全篇以特殊符号记载的密信,只有最后一句话能让人一眼看懂。
‘过几日让宣威回来告诉莫岣你的事。’
纪新雪忍不住摸了下脖子,面带愁色的研究前面的特殊符号。
‘王女是前朝王女,前朝余孽自封明王,正在突厥王庭做客。’
纪新雪看着他翻译出的话,怎么看怎么觉得离谱,从头开始仔细核对翻译的过程是否出错。
无论他重新核对多少次,答案都是一个字也没错。
周绾,前朝王女。
经过最初的难以置信,纪新雪居然觉得还挺合理。
难怪施茂的父母将周绾当成‘祖宗’供着,宁愿亲儿子离家出走去外面过日子,也不肯让儿子与周绾和离。
原来他们是在供‘公主’。
那白家呢?
他们与正在突厥王庭做客的前朝明王有什么关系。
纪新雪又开始抖空信封,希望能抖出隐形的信纸。
他觉得长平帝是故意透露少却关键的信息吊他胃口,想骗他回长安。
抖烂两个信封,纪新雪神清气爽的指使金吾卫抬着帐篷角落里的木箱与他去宣威郡主的帐篷。
木箱里不仅有宣威郡主的珍藏,还有各种师傅们曾经出过的‘孤本’,希望能让宣威郡主满意,多在莫岣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宣威郡主听了护卫的通报,立刻到帐篷外面迎接纪新雪,“公主有什么吩咐派人来找我就是,何必亲自前来?”
纪新雪笑着道,“是为之前的事来给阿姐赔礼。”
宣威郡主愣住,“什么赔礼?”
“凤郎托人找到阿姐珍藏的图册是由哪里制作,让他们重新为阿姐做出一模一样的图册。除此之外,还有师傅们往年得意之作的复刻。”纪新雪以只有他和宣威郡主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
“真的?”宣威郡主面露惊喜,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抬箱子的金吾卫处,还在帐篷外就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她的珍藏。
纪新雪面上的笑容稍稍凝滞,在‘劝宣威郡主在帐篷内翻看图册’和‘默不作声’之间犹豫半晌,最后只能选择后者,因为宣威郡主已经在他思考的时候将箱子中的木盒搬出大半,依次查看木盒内的图册。
纪新雪怕宣威郡主回过神的时候羞涩,悄悄转身离开。
没过多久,宣威郡主特意来感谢纪新雪为她找的图册,脸上皆是愧疚,“我竟然因为看图过于专注,忘记公主还在。”
纪新雪轻咳一声,忍不住摸了摸头上高高竖起的马尾。希望宣威郡主能看在他们男女有别的份上,别再说让他招架不住的话,“原本就是我欠阿姐的东西,怎么敢当阿姐的谢。”
没等宣威郡主再与他客套,纪新雪的就抢着道,“我已经将那件事告诉阿耶”
他故意停顿在这里,想看宣威郡主的反应。
宣威郡主的反应没让纪新雪失望。
她脸上先浮现惊讶,然后是忐忑,向来爽朗直率的人紧张的紧紧攥住手指,看向纪新雪的目光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祈求。
自从知道安武公主的秘密,宣威郡主始终提着心。
她不敢过问安武公主是否有将这件事告诉长平帝,更不敢因为这件事主动向长平帝请罪。
每天都在想长平帝知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生出为了保密杀人灭口的心思
纪新雪不愿面对似的闭上眼睛,眼角恰到好处的流下泪水,语气格外茫然,“阿耶说是我阿娘抓住接生嬷嬷的把柄,恰逢当年阿娘犯下大错,他憎恨阿娘之余,恨屋及乌也格外讨厌我,连王府小主子皆有的仆人也懒得给我配齐,才让阿娘隐瞒真相这么多年。”
这不是长平帝告诉纪新雪的‘真相’,是纪新雪自己想到能催人泪下的‘真相’。
他红着眼睛看向宣威郡主,哽咽道,“阿姐,我没想毁掉阿耶的孝心,我不知道啊。”
宣威郡主怔怔的望着纪新雪,脸上表情比纪新雪更呆滞。
她从未见过有人能哭的如此委屈,晶莹的泪珠接连涌出眼眶,仿佛是人鱼的珍珠。
即使安武公主没哭诉长平帝对他的苛责,宣威郡主也能从‘恨屋及乌也格外讨厌我’、‘毁掉阿耶的孝心’等寥寥几语窥得安武公主的委屈。
换位思考不行,不能换位思考,如果她阿耶如此对待她,她肯定会疯。
纪新雪在等宣威郡主来安慰他,哪怕只是面子情似的口头安慰,也能在宣威郡主心中留下印象。
可惜他掐得半条大腿都变得麻木,仍旧没能等到宣威郡主的安慰。
难道他的演技太拙劣,被看穿了?
纪新雪低头掩盖眼中的心虚,还好他提前准备了大招。
“阿姐!”纪新雪重新昂起头时,眼中皆是自我厌弃,泣不成声的道,“我不是个有孝心的人,我竟然庆幸能躲过给做药材的命运,我不配做阿耶的儿子。”
虞珩停在帐篷外,回头凝滞身后的人,示意所有人都退到远处。
他进入帐篷后径直走到与隔壁帐篷相通的地方,仔细听隔壁的对话。
“不!”宣威郡主双手扶住纪新雪的肩膀,目光坚定的与纪新雪对视,“你没有错。”
纪新雪的哭声顿住,他茫然的与宣威郡主对视,眼中忽然迸射出让人难以忽视的惊喜,语气却充满怀疑,“真的吗?”
原本有些后悔贸然开口的宣威郡主看到纪新雪仍旧患得患失的模样,心中忽然涌起火气,语气比刚才更坚定,“真的,你没有错。”
“那、那是谁的错?”纪新雪怕始终盯着宣威郡主会露馅,特意垂目盯着远处花瓶。
宣威郡主如同纪新雪预料的那般没有开口。
令人窒息的沉默无声蔓延,纪新雪的眼角余光将宣威郡主脸上的纠结和痛苦尽收眼底,心下狠狠的松了口气。
宣威郡主脸上有痛苦,必定是因为她认为焱光帝或者莫岣错了,但她不能说,所以才会痛苦。
“阿姐。”纪新雪打破沉默,“阿耶会杀了我,为先帝补上药材吗?”
宣威郡主脸上浮现惊骇,再次抓住纪新雪的手臂,“怎么可能?你不要做傻事!”
“先帝已经驾崩,况且当年已经有”宣威郡主勉强停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头一次在纪新雪面前态度格外强硬,“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你不要再想了。”
纪新雪感觉自己的‘戏’有点过,好像吓到了宣威郡主,闷闷的点头,故意道,“要是阿耶能像阿姐这么想就好了。”
宣威郡主脑海中忽然浮现莫岣的面孔,艰涩的开口,“陛下早晚会想通。”
她阿耶能不能想通?
安武公主容貌如此像陛下,若是将来身型也像陛下,早晚都瞒不住性别的秘密。
虞珩在双方再次陷入沉默的时候悄无声息的回到帐篷门口,故意以很大的力道掀开帐篷帘子又放下,高声道,“阿雪,醒了吗?”
纪新雪做出慌忙擦泪的模样,哑着嗓子应声,“嗯!”
宣威郡主心事重重的离开后,虞珩立刻让人去煮鸡蛋。
纪新雪见虞珩的脸色不好看,下意识的抬起手去摸眼周刺痛的地方,“要不先别消肿,明日还能用上。”
不知道长平帝召宣威郡主回长安的旨意何时会到,他的时间有些赶。今日让宣威郡主说出‘不是他的错。’就算是达成目的。
明日他会假装收到长平帝的八百里加急,兴高采烈的告诉宣威郡主长平帝已经原谅他。
如此道理和权力(长平帝)都站在他这边,宣威郡主回到长安,自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眼睛坏了怎么办?”虞珩亲自拿起晴云取回来的鸡蛋包入手帕,仔细为纪新雪按压红肿的地方。
适度的力道和温热的触感,让眼眶周围的刺痛逐渐麻木,纪新雪发出满足的叹息声。
虞珩的声音与叹息声同时响起,“阿雪,没有人生来就该做什么,你要为自己活着。”
纪新雪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硬,“你听见了?”
虞珩轻嗯了声,他站在纪新雪身侧,一只手揽住纪新雪的肩膀,另一只拿着鸡蛋为纪新雪滚眼眶,几乎将纪新雪的身影完全笼罩住。
“那些都是用来哄阿姐同情我的话,没有发生过。”纪新雪保持昂着头的姿势睁开眼睛看向虞珩,小声道,“阿耶很早的时候就知道我的真实性别,他对我的态度从来没变过。”
虞珩先拿开鸡蛋免得纪新雪不舒服,搭在纪新雪肩膀上的手掌力气越来越大,“可是你为此背负了许多,本不该压在你身上的东西。”
纪新雪扬起嘴角,眼中毫无阴霾,“我很好,小时候的七年是院子里唯二的主子,阿娘又宠爱我,从来没吃过苦头。到寒竹院上学,有阿耶爱子的名声在外,又有你肯照顾我,日子过的很轻松。后来阿耶登基,我是公主,更不会有人想不开来招惹我。”
虞珩没有马上说话,眼中的怜爱越来越浓。
这双眼睛似乎能看到每处旁人看不到的阴霾,想要治愈这些阴霾处的细小伤疤。
纪新雪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忽然主动移开目光,避开和虞珩的对视,姿态少见的狼狈,“等会让金吾卫去周围看看有没有野兔,想吃烤兔子。”
虞珩拍了拍纪新雪的肩膀,先去帐篷外吩咐金吾卫去找野兔,回来后继续用鸡蛋给纪新雪滚眼周的红肿。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忽然开口,“阿雪,我记忆中最狼狈的日子,是挨了大伯父的耳光,连夜离开英国公府的那天和第二日。”
“我顶着红肿的脸像是丧家之犬似的独自去找林钊,就像是亲口对林钊说‘我错了’。第二日还要以狼狈狰狞的面孔去面对阿祖和朝臣。”
纪新雪紧绷的肩颈稍稍放松,想要睁开眼睛去看的表情却被覆盖在眼睛上的手阻止,只能抓住虞珩的衣袍,“都过去了。”
虞珩没理会纪新雪的话,继续道,“然后你坐着国子监的小驴车来看望我,谢谢你带我走出来。”
纪新雪难以招架忽如其来的煽情,虞珩的话让他脸上臊得慌,不知道第多少次对虞珩强调,“要不是你听了我的话,故意瞒着英国公府的人准备在安国公主府大祭,你大伯也不会”
“如果不是听了你的话,我也不会看清他的真面目,更不会下定决心,立刻搬出英国公府,回到安国公主府。”虞珩打断纪新雪的话,语气格外郑重,“是你带我走出困住我八年的地方,现在,能让我带你离开困了你七年的小院吗?”
纪新雪茫然的眨了眨眼睛,他似乎感觉到有水痕正顺着他的眼眶和虞珩的手掌落下。
人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