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幄原是蒙古大帐样式,此时便矗立在万树园正中,原是乾隆接受蒙古王公贺礼,或日常接见外国使团之处,四周各有数十步。眼看身前蒙古王公已经一一入帐。金简只见眼前多了一位年长太监,面色祥和稳重,正是鄂罗哩,鄂罗哩随即对两队使团道:“皇上有旨,缅甸、英吉利两国使臣不远万里,前来天朝,朕心甚慰,念及英吉利使臣远渡重洋,初来朝觐,特命英吉利使臣在先,缅甸使臣在后,前后入殿觐见,钦此!”
说着,鄂罗哩和之前那位太监引了金简,走入帐内,松筠和阮元跟随其后,英吉利使团一行渐次而入,至大帐正中,鄂罗哩方示意停下,随后缅甸使团也跟随入内。
直到这时,金简才看清身前竟是何人,一行王公大臣最前,是三个身着四团龙补服的皇子,乃是皇八子仪郡王永璇、皇十五子嘉亲王永琰和皇十七子贝勒永璘,永瑆当时留京办事,不在乾隆面前。三位皇子身边,是两位身着蟒袍的大臣,一是嘉勇公福康安,一是忠襄伯和珅,还有两名礼部尚书德明和纪昀。此外二十余人乃是蒙古王公,看来只是个小规模觐见礼,距离万寿庆典的大礼,可要相差甚远。
金简更为疑惑,原本想着只把这些英吉利使臣带到万寿庆典之上,让他们行一次三跪九叩礼就万事大吉,却怎么又多生了这一番事端?正不解间,只见班列之前,和珅出班跪奏道:“启禀皇上,今日英吉利、缅甸使节,已至殿前,各有方物需要进献,还请皇上对进献一事,予以定夺。”
乾隆听了,也只点点头道:“准。”
这时松筠也出班跪奏道:“启禀皇上,英吉利国王闻我天朝圣德,更兼皇上声威,披于四海,故特遣使节不远万里,远渡重洋,历时一年方至天朝。英吉利使臣本来自礼仪不通之处,于此大庭广众之下行大朝仪,唯恐生疏,竟让皇上忘了其远国向化之诚。臣念及今日觐见,本依常朝之仪,特请皇上念及远人无知,许英吉利使臣行礼,从其本俗,以示天朝宽仁之度。”
而令金简更意想不到的是,乾隆随即答道:“英吉利使臣既是初来乍到,边鄙无知,此次觐礼,便依英吉利旧俗罢。只是英吉利各位使臣,也当记住,这几日要勤加练习,三日后的万寿大礼,当从大清仪度才是。”
鄂罗哩随即道:“宣英吉利正使马戛尔尼,上前觐见!”
马戛尔尼当即出列,双手捧住国书,走向乾隆,长长的衣摆渐渐拉开,这是一件宽大的巴茨骑士斗篷,英吉利使团考虑到清廷官员衣服多为宽大式样,特意选了这样一件衣服,给马戛尔尼披在身上,至于长长的下摆,则由小斯当东扶着。斯当东是牛津大学的法律博士,这日也身着法律博士的红色绸袍,出列而进。德明和纪昀引着二人,走到乾隆金墀之下,左右站定,斯当东当即单膝拜倒,小斯当东也不再向前。
马戛尔尼则拾级而上,在乾隆御座之前三步处单膝跪倒,双手向上,呈上国书。道:“英吉利国王乔治,久闻大清大皇帝声名,特遣在下出使于贵国,愿大清大皇帝万寿无疆!”台下李自标早已就位,一一将马戛尔尼这番话译了过来。
小斯当东也在台下道:“愿大皇帝万寿无疆!”与马戛尔尼不同,他说的是中文。
乾隆听了,眼中也是一亮,随即点头,笑道:“英吉利国王遣使不远万里,来献方物。此等向化之心,朕已知晓。你等便回去告知国王,朕,惟愿两国长享万年之好。”说着取过国书,却不观看。其实国书早已由郭世勋在广州遣人翻译完毕,马戛尔尼这一份是英文版正文,乾隆也看不懂,便只取了放在一旁。
马戛尔尼再次向乾隆鞠躬致意,乾隆便准了他下阶而去。忽然,乾隆又道:“阶下那位会说汉文的英吉利少年,你把使节送回去之后,再行上来,朕有话想对你说。”
李自标唯恐小斯当东听不懂乾隆这番话,刚想出口相译,见小斯当东样貌时,似已经听得清楚,便不再多言。小斯当东将马戛尔尼送还队列,自己又走上前来,在乾隆面前跪倒,看乾隆样貌时,却是无比慈祥。想来对于一个会说中文的外国少年,乾隆并无其他疑忌之心。
乾隆看着会说中文的小斯当东,自是得意,若不是大清声威远播海外,这少年却又如何习得汉语?想到这里,更是喜上心头,道:“孩子,你还会什么汉文字句?也说来与朕听听。”
“嗯……愿大皇帝万寿无疆、千秋万岁、万世太平……”
“孩子,这‘万’字你说了三次了,还有别的词句吗?”乾隆虽然这样问,却是满面喜色。
“嗯……身体康健、平安和乐、多福多寿……”
“不错。”乾隆更高兴了。“那书本上的话呢,知道多少?比如,孔夫子的《论语》?”
“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不亦……”小斯当东毕竟学习中文时间较短,加上这几句都是书面用语,不免有些紧张。
“很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就是说,你等英吉利使臣,只要愿意和大清永结友好,我大清,就愿意和英吉利同享太平。朕今日,也高兴!”说着,乾隆从身边解下一个荷包,放在小斯当东手里,道:“日后若是汉文再有精进,便来找朕,朕另有重赏。”
小斯当东谢过乾隆,便又回到使臣之中。便是马戛尔尼这般寻常不苟言笑之人,此时也已面露喜色,眼看乾隆如此高兴,或许自己带来的通商之约,就可以顺利达成了。
随后,斯当东上前献上礼单,也由德明代乾隆收下了。眼看英吉利使团进献已毕,便轮到缅甸使团前来进贡。可直到这时,金简犹是一头雾水,不知这一次觐见是从何而来。
事后多日,金简才从松筠那里听闻故事始末:
原来,这是一场松筠和阮元特别构思的觐见之礼。当日阮元听了英吉利使臣言语,已自清楚英吉利使臣的心意,他们并非完全拒绝三跪九叩,但又不希望太多国人得知,可万寿大礼又不能废,因此,阮元想到了“特引觐见”这一方案。
所谓“特引觐见”,阮元最初的构思便是:在英吉利使臣来到避暑山庄之后,择一日让乾隆先接见使团,此时使团全员参加。因为特引并非元日、万寿一般的大型朝会,比御门听政还要简单,所以礼仪也自从简,本无需三跪九叩。而英吉利使团从俗行礼,也并无不可。但之后几日的万寿大典,三跪九叩礼还是逃不掉的。
当然,针对这个问题,阮元也已提出建议,在万寿大典之时,各国国使原本可以入觐的就不多,这次入觐,英吉利使臣中便只挑马戛尔尼、斯当东父子等少数几人,入澹泊敬诚殿行礼。这样其他英吉利使团成员,均不会知晓真相,反而会被第一次引见时的单膝下跪礼所误导,以为第二次行礼也是如此,之后回国自然不会声张。至于马戛尔尼等几人,当然也会守口如瓶。
不过阮元这个计划虽好,何时引见,如何行礼等事,他并没有经验。好在身边松筠在场,松筠为官资历远胜阮元,又有和俄罗斯交涉的经验,自然想到万寿大典之前,乾隆往往会特别接见外国使臣,以彰显其“远播海外”之恩。于是两人把意见集中在一起,就有了这日提前接见英吉利使团的一幕。
乾隆虽然对单膝行礼一事,也颇为不悦,但想到后面万寿典礼仍是三跪九叩,又听松筠和阮元提及,使团中有个十余岁的少年,颇善中文,自然高兴,也就不再计较行幄中这次行礼。只是这般顺遂外国使团意愿之事,清代却也不多,故而这次接见,只有京中少数必须到场的成员随驾,其余便是较为边远的蒙古王公,纯粹是为了壮大声势。这样英吉利使臣特别行礼之事,在清朝一边自然也不会被声张出去。阮元也特别向斯当东父子说明了乾隆的性情习惯,乾隆最想看到的,就是所有人都按照他的想法办事,若是小斯当东可以在乾隆面前说几句中文,以表“远国向化”之心,乾隆自然会格外优待。
只是阮元和松筠想着金简对这大礼颇为执着,若是提前让他知道,只恐他又会争执不休,便一直瞒着金简,只对乾隆上了密奏。其实这事不止金简不知,若不是当日王杰无意听见,似他这般大学士兼军机大臣之人,也无权过问。眼看金简“受惊”不小,这日宫中太监也提前送了他回寓所。而乾隆经此会见,对英吉利使臣颇为满意,最后也特许英吉利使臣,八旬万寿之际,三跪不得裁减,但九叩却可以变通。
次年,年近八旬的金简因病去世,也不知是完全因为年迈,还是受了这件事的影响。
这日下午用罢午饭,松筠、阮元等人也先回了行馆歇息。英吉利使节团便由和珅和福康安带领,前往避暑山庄游览,一路之上,只见亭台楼阁,华丽而不失典雅,四周花草木石,亦皆精美,更有不少草场,将空旷与细致一加结合,更显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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