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本能地觉得,猫儿这句看起来好像只是因为受到意外刺激冲动之下说出来的话,以后想要改变恐怕很难。
以后长远的治疗当然重要,但眼下更重要,柳侠现在就想让猫儿先平静下来,让他能睡会儿,猫儿现在惊恐的样子让他心疼得要死,同时他还怕猫儿如果长时间休息不好会加重病情,所以他揽着猫儿的肩膀说:“你不想去咱就不去乖,现在咱已经回家了,你安心睡吧,化疗的事,等明天结果出来咱见了林教授再说,小叔觉得,你的病,除了化疗,肯定还有其他方法。”
他让其他人也都去休息,有多少事都等到明天再说。
猫儿来的这几天一直都很蔫,大家都知道他需要足够的睡眠,所以就没坚持留下,杨冬燕说:“柳魁哥,小凌,让小侠和猫儿睡这屋吧,你们俩去睡我们那边的南屋,床平时就铺着呢。”
柳魁重重地按了一下柳侠的手,揉了揉猫儿的头,柳凌俯身抱了一下猫儿,两个人和曾广同他们一起离开了。
柳侠看着门被关上,扭头看猫儿,猫儿也正扭头看着他,猫儿乌黑的眼睛里除了惶恐,更多的是留恋。
柳侠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转身对着猫儿:“乖猫,我知道你现在睡不着,那咱俩说说话吧孩儿。”
猫儿点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小叔,我不想死,我不想离开你,我不想让你把我忘了,我也不想把你忘了……我一想到你会把我忘了,我一想到我再也看不见你,就觉得比死还难受。”
柳侠给猫儿擦着泪,自己的眼泪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不会孩儿,你不会死,你是猫,猫有九条命,乖猫你有九条命咋会死咧?你还得陪着小叔活到一百多咧。”
猫儿呜呜地哭出了声:“我知道你是哄我咧小叔,我知道我是白血病,白血病治不好……小叔,我不是怕死,我就是怕以后再也看不见你了……”
柳侠擦干了自己的泪,把猫儿搂过来轻轻拍着他的背:“乖,别怕,你不会看不见小叔,等明儿化验结果出来,咱就好好开始治病,治好了咱就啥都不说了,你跟小叔还会这样一辈子守着可高兴哩过日子,如果治不好,乖,小叔跟你一起去,你记得奶奶以前说过哩吧?人死了,其实就是去阴间了,阴间就是另外一个世界,人搁那儿除了白天不能出来,不能见太阳,跟咱这儿差不多,咱俩一起去那个世界,小叔还跟现在这样……”
“不叫,不叫小叔死,不叫你去阴间,小叔……我不叫你死……”猫儿紧紧地搂着柳侠的脖子,大哭了起来。
柳侠轻轻拍着猫儿:“不是死,是去另外一个世界孩儿,跟你一起,小叔说过,不管到啥时候,只要你不想离开小叔,小叔就永远不会离开你,乖,其实小叔比你还害怕,害怕你会离开……”
猫儿只是哭:“不,不叫你死,不叫你死……”
院子里,柳魁揽着柳凌的肩,把他往屋子里推:“外边老冷,走孩儿,咱先回屋里,咱慢慢商量。”
柳侠像抱着小时候的猫儿一样,轻轻摇晃着:“好,小叔不死乖,乖,今儿林大夫跟我说,他觉得你不一定是白血病,即便是,应该也是最轻那种,我前几天搁那儿排队挂号哩时候,听我前边那个人说,他来这里挂林大夫哩号,是听他们那里一个得白血病哩人说林大夫医术好,那个人八八年时候得的白血病,现在还活哩好好哩。
乖猫,小叔觉得你也会好。”
猫儿猛地抬起头,激动却又怀疑:“真哩?那个人真哩是白血病,这么多年了还活哩好好哩?他不会是哄人哩吧?”
柳侠说:“肯定不是,他们是陕西哩,他亲自见过那个人,要不这么远,他为啥非要来找林大夫看?”
猫儿一直看着柳侠的眼睛,希望能分辨出小叔是不是为了安慰他编的瞎话。
柳侠静静地和猫儿对视。
好长时间,猫儿才垂下眼帘,搂着柳侠的脖子,把身体蜷缩在他的怀里,柳侠把他顺好,小心地照顾着穿刺的地方,搂着他躺好。
猫儿久久不说话,呼吸平稳沉静,柳侠以为他睡着了,伸手想把灯关上,猫儿却忽然抬起头,轻轻地喊了一声:“小叔。”
柳侠低头,正对着猫儿乌黑的眼睛。
“小叔。”猫儿的手轻轻抚在柳侠的脸颊上,眼神清澈宁静:“小叔,要是,要是我死了,你别死。”
柳侠的手也轻轻抚摸着猫儿的脸颊:“不管你搁哪儿,小叔都陪着你。”
猫儿说:“不是,小叔,我要是能治好,能活着,我就守着你,要是我治不好,死了,就去阴间等你。
奶奶说,阴间有阎王爷,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还有可多难缠哩小鬼。搁这儿,”猫儿扫视了屋子一下,“就是现在咱这个世界,你比我早生了十年,比我大,所以你从小护着我,不叫别人欺负我,给我买最好哩衣裳,给我吃最好哩饭,给我住最好最美哩房。
要是我先死,那搁阴间,我就比你大,我提前搁那儿把那些会欺负人哩孬孙鬼们都制伏了,再跟你搁这儿样,挣可多钱,盖好房子,等着你,等你老了,也去了那儿,谁都不敢欺负你,你到那儿就有好地方住,中不中?”
柳侠咧嘴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小叔可想说中孩儿,可是,小叔现在只要想想,以后要是再也看不见你,小叔也是觉得比死还难受,要是活着比死还难受,你想让小叔就那样活可多年吗孩儿?”
猫儿用手指把柳侠的泪一点点擦干净,然后把脸使劲贴在了柳侠的颈窝里,不说话。
柳侠轻轻揉着他的头发:“所以孩儿,咱努力治病,中不中?咱心里再害怕,也得挺着,能多活一天咱也努力,中不中乖?”
猫儿点点头:“嗯。”
柳侠说:“要是你能治好,以后,你待见干啥就干啥,不待见哩小叔啥时候都不会再逼着你干,你不待见上学,那以后咱就不上学,你不待见独个儿搁家,以后小叔有外业哩时候你就跟小叔一起去工地。”
猫儿说:“我没不待见上学,我是不待见离开你,一去上学,恁长一天都看不见你。”
柳侠笑:“小叔就是这个意思啊,你不待见离开小叔,那上班你也跟着小叔,一直跟小叔搁一起。”
猫儿抬头看了柳侠一眼,重新又窝在他颈窝,不说话。
柳侠说:“乖,你是不是不相信小叔说哩话?想着如果你好了,小叔还会逼着你去上学?”
猫儿轻轻摇摇头:“不是。”
“那你为啥不吭气?”
猫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咱肯定不能一直搁一起,你,你……你以后还得结婚咧。”
柳侠说:“我已经结过婚了,以后不会再结了,结婚是叫日子更好更美哩,可我觉得结婚一点都不美。”
猫儿说:“可是,不结婚别人会把你当成怪物。”
柳侠说:“我不是不结,我是结过了老不美又离了,结婚那么难受我为啥还要再结?谁待见说就叫他们说去吧,时间一长,看我不在乎,他们自己就不说了。”
猫儿抬起头看柳侠。
柳侠说:“乖,等你长大了,小叔肯定不会成天逼着你结婚,小叔会叫你自由自在,啥时候你碰见自己待见哩人,自己觉得老想结婚,我再给办婚事。乖猫,你一定得找个好闺女,不光她自己好,她家里人也得可好哩好闺女。”
猫儿说:“我不结婚,谁家哩闺女我都不会待见,我……我就待见你。”
柳侠捏捏猫儿的脸蛋儿:“中,你不想结婚咱就不结,你待见小叔,那就一辈子跟小叔搁一起,小叔也觉得咱俩这样就可美,万一你要是结婚娶个不省事哩闺女,小叔得心疼死,还不如现在,咱俩天天都这么高兴。”
猫儿乌黑澄澈的眼睛一直看着柳侠的眼睛。
柳侠觉得猫儿的眼神有点不一样,好像在探究求证什么,所以他问:“咋了乖?”
猫儿摇摇头:“没有。”可眼睛还是就那样看着柳侠。
柳侠觉得这样会让猫儿很累,就用下巴蹭了下他的额头,猫儿回蹭了柳侠一下,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好像很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猫儿睡着了,柳侠却一直在黑暗中大睁着双眼,开始时他脑子里满是张志远口鼻一起往外涌血的样子和最后成为尸体的样子,他拼命地控制自己转移注意力,渐渐地,他的脑子被猫儿占领,猫儿在他生命里过往的一切,就像刚刚才发生过一样浮现在他眼前,丑得像个大老鼠一样的猫儿,软乎乎会流着口水对着他笑的猫儿,小小的一团晚上躺在他怀里睡的猫儿,自己背着他走在凤戏山的小路上的猫儿,因为他周末放学回家欣喜若狂的猫儿……
柳侠在朦胧的晨光中虔诚地祈祷:老天爷,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您一定要保佑俺猫儿他不是最坏哩白血病,保佑俺猫儿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