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保持了一定的建制和组织,有人站出来带头分配食物,阻止内斗,有人照顾病患伤者——过去七年,他们就是这样才在残酷的世道里活下去的。
睢阳赤眉贼一天天逼近定陶,董宣心中越发焦虑。
既然马援将这些俘虏的生死交给自己,那他就得做出抉择!
“兵者,存亡之道也,不可儿戏,不能再妇人之仁下去了!”
董宣与偏将军赵尨商议此事时,赵尨惊得直接拍案而起。
“董少平,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杀俘啊!”
魏军没有杀俘的传统,对投降者一般会物尽其用,哪怕是罪大恶极者,也不会成批杀戮,赵地附近的矿山永远欢迎新的工人,擅自杀俘的人,甚至会在战后被军正审判。
“少平做过军正,岂能不知?”事关上万条命,赵尨不敢下这决定。
“这上万赤眉,攻掠济阴,掠民粮食,譬如群蝗,被彼辈直接间接害死的人,何止一万。”
董宣说这件事时很平静,尽量不让自己想起赤眉打进他家中,将自己老父推攮致死的那一幕,他不会出于私仇决定人的生死,但眼下情势急迫,容不得优柔寡断了。
更何况,作为精通律令的人,董宣甚至能找出理由来。
“魏律承于秦、汉、新,稍加损益,其中有《盗律》《贼律》等,尤重群盗罪!五人以上为乱便是群盗,惩戒甚于独自为盗。”
同理,群盗抢劫、杀人,也要罪加一等,毕竟战国法家就说过嘛,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
按照这标准,这上万人就算被俘虏,也只是被抓获的“群盗”,该怎么判还怎么判,一万人杀人抢劫,与五个群盗杀人抢劫,哪怕东西一样多,也应该判处一样的刑罚,不可因为法不责众而取消!
“而律法中,汉武时的《沈命法》亦未取消。”
董宣像一个艺术家,在细心编织一道道绞杀赤眉俘虏的逻辑绳结,那《沈命法》是汉武晚年,天下盗贼横行时颁布的:地方官若是境内群盗危害不上报者,不尽力搜捕的,二千石以下的官员全部就地处死。
“一旦睢阳赤眉贼逼近定陶,这城中万余俘虏反复,导致定陶有损,影响了河济决战的大局,赵将军,你我万死难辞!”
赵尨说不过董宣,还在犹豫,因为自古以来杀俘不祥,于情于理都会被唾弃,而且他还有一个难言之隐。
“董太守,实不相瞒,我家住邺城,祖上是赵国人,据说有先祖在长平之战,被秦将白起坑杀,我乃被屠战俘之后,要我杀俘,实在是下不去手……”
“不必赵将军动手,只需你不反对。”
倒是董宣当机立断,站起身道:“此事乃宣一意孤行,事后一切责任,由我来担!”
赵尨等的就是这句话,董宣就是这样的人,却不理会他的赞叹,只开始下达一道道冰冷的命令:赤眉战俘被关押的郭中小城,其实是定陶水门所在,一旦打开水门,城外的菏水便会涌入城中,将小城淹没!再配合弓矢、长矛足以将所有人杀死!
董宣站在城头,看着城中迷惑的赤眉俘虏,他们年纪大的头发花白,年纪小的才十来岁年纪——十五岁以下的,另有一个童子俘虏营,一共数百,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们大概是唯一的存活者了。
这时候,董宣也算是理解,白起挥下屠刀时的所思所想了。
他不是不知杀俘有损阴德,也并不期待自己的行为,能赢得任何犒赏——不惩罚就不错了。
“但如此一来,陛下不用做昭王。”
“马将军自不必当白起。”
“只需要有人,来当娴于杀戮的义纵!”
董宣用左手,重重打了以下因恐惧而颤抖的右手,然后举起来,猛地一挥,下达了命令:“灌城!”
……
水门的阀门被打开,浑浊的菏水一拥而入,很快就没过了赤眉俘虏们的脚踝。
他们有的人疑惑,有的人愤怒,还以为这是魏军故意折腾,但很快就发觉不对劲。
水流继续淌入,已经淹到了小腿膝盖,俘虏们开始慌乱,对着城墙上哀求不已。
但城头的魏军却没有丝毫怜悯,当水没过大腿根时,哀求变成了咒骂,赤眉俘虏终于感受到了董宣太守那如铁的杀心!
但水流依然没有丝毫停歇,继续灌入城内,赤眉俘虏开始了自救,或涌向另一道水门,希望凭借人力撬开从外头堵得死死的大门。也有人攀着夯土墙的缝隙,想攀爬出去,但墙太高,他们只留下了扣破的指尖和墙上的一道道血痕,不久后也被水淹过。
低洼处,赤眉已经只剩下脖颈能露出水面了,有些地方,则开始就屋顶、土堆进行残酷的争夺,只为攀上去多活一阵。
无情的水流终会将一切淹没,就算借着浮力想往上爬的人,也被长矛一戳,跌落水中,留下一片血花。
最后,上千赤眉用在城中地势较高的东北角,他们已经没了落脚的地方,相互抱在一起。
一首凄凉的歌谣在小城中响起。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水面没过脖颈,他们只能仰着头,奋力哭嚎,生逢乱世,这为人的一生啊,真是连盛世的狗都不如。
“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他家但愿富贵,贱妾却甘愿与君共哺粥糜。”
“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父亲托着儿子,儿子撑着老父,只求让对方生命多维持一点,但于事无补,除了会游泳的人扑腾着攀于墙垣边,还能多活片刻外,水面越过了所有人的咽喉口鼻,将他们此生最后的呼喊,也一并淹没:
“咄!行!”
……
PS:卡点失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