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役方费,事不相赡,士民疲之以远戍,农功消于转运,资财竭于征发。百姓力屈,不复堪命。以至于许多地方,男丁皆被征发,田畴不得垦辟,禾稼不得收入。”
“臣回关中后,专注于发兵粮供给关东,以期早日一统,但刚打完荆襄、两淮,如今府库空虚,确实再经不起一场大战了。”
“眼下匈奴复强,西羌桀骜,恐怕都非一年半载必能降服,河西远在边陲,为羌胡夹击,这次保得住,下次呢?若我朝正与吴、蜀交兵时,羌胡再至,到时候难道要放弃一统良机,仓促北返么?”
景丹苦口婆心地解释道:“河西、金城边警尚是机密,但瞒不住,一旦传开,朝臣定有不少人,也会建言放弃边陲,认为河西金城乃是不毛之地,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得其民,不可调而守也。臣与彼辈不同,绝非是劝陛下学汉元帝永弃珠崖。”
这确实是朝中一直存在的看法,而且是主流观点,以为开拓边地只是皇帝好大喜功,无用于国、民。最典型的例子,汉武帝开边,就要克服巨大的反对。等到他统一南越,把海南岛也纳入了疆土,建立珠崖,结果到了汉元帝,因为当地叛服不定,每年都得花朝廷一大笔钱维稳,所以就直接放弃了。
看似崽卖爷田,但第五伦的老师扬雄与朝中有识之士,却拍手叫好说:“朱崖之绝,捐之之力也,否则介鳞易我衣裳!”
而景丹,当不是这样的人,他去上谷边陲做过官,又镇守幽州多年,明白边地缓冲区的存在,恰恰是内郡繁荣的保障。
景丹道:“诚然,河西、金城固然有用于御虏,但如今形势所迫,既然内外无法两全,不如效仿汉武弃戍轮台,专心于一统……”
第五伦已经保持极大的耐心,直到此时才打断景丹的话:“然后等予儿孙时,天下复一,国力强盛时,再夺回来?”
景丹垂首:“此权宜之计也……”
第五伦颔首,只看向早就忍不住的万脩:“君游以为呢?”
既然景丹坚持己见,那万脩也一如昨天二人吵架时的态度:“臣以为,御史大夫大错特错!”
“其一,河西、金城虽在新莽时为羌胡侵占不少土地,但郡城及要塞尚在编户齐民手中,关隘完固,适于固守,而当地人素来尚武,男女老少皆能持刃作战,有民三十万,相当于兵卒十五万,匈奴若不倾巢而至,绝不可能轻取河西,休说此次不一定有功,下回再入寇时,除非朝廷主动放弃,否则河西军民,亦会战至最后!”
万脩看向景丹:“其二,御史大夫以为只要放弃河西,将战线缩到陇右、并州,便能节省兵役民力,专注于一统吴蜀?何其愚也!”
“当年汉武令霍骠骑取河西,相当于断匈奴一臂,使羌胡断绝往来,若放弃河西,任由羌胡合力,二寇联手袭扰边塞,必然祸患无穷,恐怕汉初时,在甘泉宫能望见烽火的情形,便要重演了!届时细柳营都要布置重兵,更难专心一统。”
万脩打了个比方:“这就好比臣肚子有疮,竟挖了脊背的肉去填,结果腰腹没好,脊背先烂,到那时,追悔莫及。”
第五伦听到这,一扫方才的郁结之气,拊掌道:“说得好,河西尚在苦战,朝中岂能先降?挖肉补疮之事,予不为也。”
景丹暗暗叹息,知道自己输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得将该说的全吐露出来!
于是景丹下拜道:“但陛下,钱粮枯竭,只能维持到击退羌胡,但之后河西就像创口,需要朝廷源源不断支援,送往西北多一点,用于一统便少一点。臣身为御史大夫,与两位丞相一样,都是陛下管家,只能布置一桌席,却得张罗两桌客人,臣本就是愚妇,更难为无米之炊。”
他摘下了自己的高冠,以被罢黜的风险,搬出了一个第五伦颇为敬重的人来:“世上之事,最难两全,陛下先师严伯石曾就伐匈奴一事劝过王莽,历数周、秦、汉三代对待胡虏之政。”
“伯石公说,周宣王时,猃狁内侵,甚至抵达了泾阳,周宣王命将征之,将敌军赶出边境就回,其视戎狄之侵,譬犹蚊虻叮咬,驱之而已。是为中策。”
“而汉武帝时,面对匈奴,选将练兵,轻卒携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但匈奴却无法骤然灭亡,时常报复,结果兵连祸结三十余年,匈奴是重创了,但天下也已疲乏罢弊,若非汉武及时醒悟,放弃西域,罢轮台之戍,汉家恐怕要提前百年灭亡!是为下策。”
“而秦始皇不忍小耻而轻民力,筑长城之固,延袤万里,转输之行,起于负海,疆境既完,中国内竭,陈胜吴广已起于大泽乡,刘邦项羽崛起梁楚,而秦兵才匆匆从北方撤兵,二世而亡,是为无策。”
“伯石公此言颇为中肯,陛下纵使再想两全,也必须在中、下、无三策中做出选择!”
言罢,景丹将长冠放到地上,朝第五伦长拜。
第五伦当然知道,若非对自己忠心耿耿,景丹绝不会如此直言,跟着一起喊“抗击羌胡,绝不妥协”就行,但景丹却豁出去了。
“谁罢汝官了?”第五伦板起脸,骂了景丹一通:“君游是将军,当然得考虑兵略边患,而卿,只是站在御史大夫身份上,如实上报罢了,何罪之有?”
言罢,第五伦就不由分说,将那长冠戴回他头上,还帮景丹正了正。
“陛下……”景丹颇为感怀,喃喃不知该如何说。
第五伦却道:“但那中、下、无三策,予都不选!”
他笑道:“予要选严公没想到的……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