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的面孔凭空多了桀骜和戾气“你觉得呢”
吴雩喘息半晌,终于低下头苦笑道“我觉得你破相了。”
“”
破相了也还是很英俊,刹那间吴雩心里闪过这么一个模糊的念头。不过他没有说出来,只短促地笑了声,沙哑而疲惫地道“我以为刚才是最后一次见到你了。”
步重华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七老八十躺病床上的时候再说这话吧”
“咳咳咳”
杀手踉跄从手脚架堆里爬起来,满头满脸是灰尘血迹,模样不比吴雩好多少,视线依次从严峫、吴雩、步重华三人脸上环顾过去,最终定在步重华脸上,呸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真他妈晦气,又是你”
步重华眯起眼睛“三七”
“他不是三七。”吴雩退开两步嘶哑道,用掌根抹掉鼻腔中源源不断流出来的血,说“他只是想要我这个人头的悬赏罢了。”
严峫敏感地“悬赏多少钱”
吴雩没吭声,摸出烟盒倒出根烟,不知道是因为强忍剧痛还是其他什么原因,点烟时手指微微颤抖,打火机在刹那间映出了他轮廓清晰深刻的侧脸。
这时楼下隐约传来警笛驰近和人声叫喊,当地辖区派出所的民警赶到建筑工地外了。杀手望着眼前环形包围的三个人,又扭头望了眼远处的街道,冷冷道“你们还不知道画师的项上人头值多少钱吗那你们应该连他当年在金三角的种种英勇事迹也没听说过了,真是可惜啊。”
步重华浸满血迹的剑眉一跳“什么意思谁告诉你画师在津海的谁派你来的”
“没什么意思。”杀手笑起来“虽然我不是三七那不要命的贪财鬼,但画师的下落确实是三七告诉我的不,也不算是他直接告诉我,他先是告诉了我的主顾。”
警察都来了,他反而倒有点放松下来似的,视线自下而上斜斜投向吴雩,有点毫不掩饰的嚣张和要挟“至于我的主顾是谁”
“闭嘴。”吴雩淡淡道。
步重华的视线在他两人间来回一逡巡,反应快得惊人,登时明白了什么,这杀手在赌
他赌吴雩会像在医院地下车库那样帮他从警方那里逃跑
“”步重华眼神剧变,心念电转,略偏头低声道“严峫。”
不愧是亲表兄弟,严峫在看见他眼色的同时就明白了什么,不动声色向楼梯口方向挪了半步,隐隐挡住了这楼层唯一的出口。
与此同时楼下脚步喧哗,警犬呼哧声一涌而近,追兵已经到了。
“画师前辈。”杀手微笑道,“不管您十年前是用了什么方法,当初您能逃出红山刑房,如今也一定能做到同样的事情,对吧”
人声越来越近,这一方空间却被反衬得越发死寂,除了几个人越来越紧绷的呼吸之外,连烟蒂落在地上都能听得见。
吴雩仿佛没看见已经挡住了自己去路的步重华和严峫,他仰头长长呼出一口带着血锈味的烟,视线越过杀手,望向远处一望无际的天穹,抬手摸了摸右肩胛骨。
其实隔着t恤是感觉不出来的,但因为摩挲太多次了,指尖仿佛还是能触碰到那浅墨色振翅欲挣的飞鸟,就像打开了某个老旧留声机的开关。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万里天涯艰难险阻,谁知道分别后要多久才能见面”他听见过去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字一句悠长平缓“只有飞鸟能一路向南,越过那遥远的千山万水,找到自己的枝巢。”
“对。”吴雩垂下眼睛说“我当然能做到同样的事情。”
步重华眉头一紧,紧逼几步喝斥“吴雩”
“在这脚印在这”楼梯下面脚步纷沓而至,远处几个民警同时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快”
吴雩最后深深地、用力地呼出一口烟,回头冲步重华莞尔一笑,那黑白分明的眼圈微微有一点发红,小声说“我也喜欢你。”
他挥手把烟头向身侧一抛,半空划出一星红光
步重华刹那间预见到了什么,失声怒吼“别”
但他伸手去拦却已经晚了。只见吴雩猝然发力向前,迎面抱住措手不及的杀手,闪电般带着他从空荡荡未建墙的楼层边缘冲了出去,急坠而下
这是八楼
“吴雩”
步重华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上前,严峫疯了似地在身后死命拉他,免得他失足从八楼掉下去。下一刻,步重华琥珀色的瞳孔中映出难以置信的情景
急速下坠中的吴雩抓住六楼木架,整个人坠势一顿,哗然撞碎两层手脚架;无数碎砖断木裹着他在四楼又一顿,肩膀、手肘、膝盖侧依次做了三个缓冲支撑点,借力调转下坠姿势。他就像众目睽睽之下从天而降的猎豹,整个人凌空调转一百三十五度,落在二楼手脚架上时已经调整到双脚着地的姿态,弓到极限的身体缓冲了绝大部分惯性以他为中心的大片棚板同时龟裂,轰然坍塌
就在那千万片木块碎片中,他摔在工地土路上就势一滚,直滚出去十数米才翻身站起,胸腔当场震出来一口热血
“呼,呼”吴雩眼前一阵阵发黑,摇摇晃晃起身走了两步,颓然半跪在杀手尸体边的血泊中,从他裤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摩托车钥匙。
杀手来之前把摩托车停在了离医院差半条街的路口,但其实离建筑工地不远,这个方位肯定经过事先计算,就是为了他完成击杀任务后迅速逃脱吴雩剧痛的大脑里转过很多念头,强忍喉间沸腾的气血站起身,心想我最多只有三分钟。
建筑内部有部分缺失的扶梯用了爬梯代替,哪怕步重华中间往下跳,最快也要三分钟,不可能再短了。这个时间堪堪够他冲出建筑工地,混到最近的公共场所,迅速变装后骑摩托车逃脱。
吴雩呼出一口滚烫的血气,刚抬起头,突然整个人僵住
他前方数米处挡着一道身影,是江停
身后马路上警笛呼啸,人声杂乱,高处警察的咆哮和步重华的狂奔都被狂风一卷而去,汇聚着巨大都市的喧嚣,洪流般冲向天穹。
“过来,”江停喘息着,向吴雩伸出手“到我这边来。”
吴雩向后退了半步,那双颤抖的瞳孔倏然一定,幽深暗沉得反不出一丝光,攥着钥匙的手缓缓伸进了怀里。
但江停紧盯着他“你不记得我了吗,解行”
“”
“你还记得那天外面下着雨,你躺在宿舍床上,却没帮我收制服,害得我只能中途跑回来自己收的事了吗你知道我第二天因为制服没干就上礼仪台,被教官罚站了三个钟头,你当时还拍胸脯跟我保证请我吃三食堂的饭来着”
吴雩看着江停,似乎想动却动不了,怀里那只手不由自主地微微战栗起来,那颤抖随即蔓延到全身。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人知道在那些暗流涌动的岁月里,这个仅仅发生在他们两人之间的,平平无奇、过眼即忘的细节,却拥有怎样改变一切局势的意义。
“十三年了,解行。”江停尾音也奇怪地发着抖,像是强压着哽咽“过来,到我这边来。”
仿佛时间就此凝固,化作寂寥无声的长歌,远远消失在岁月微渺的光影里。
吴雩终于机械地往前走了一步,然后又一步,随即被江停紧紧拥抱住了,用力把他黑发凌乱的头按进自己颈窝里。
“听我说解行,你不该再往前走了,步支队很担心你,”江停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抑制住胸腔的剧痛,在吴雩耳边轻轻问“你觉得这样一走了之应该吗,嗯你觉得让他这么担心下去应该吗”
吴雩靠在江停肩上,全身就像绷紧到极限的弦,紧得好像哪怕再落下一片羽毛,都会令他在顷刻间粉身碎骨。
远处两道身影从建筑楼里一前一后疾奔而出,那是步重华和严峫,但江停撑着吴雩没有放手,把他的头脸按在自己肩膀上,终于听见耳边传来细若蚊蚋般极度嘶哑的声音
“不应该”
吴雩闭上眼睛。
那几个字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整个世界迅速旋转远去,他摔进了意识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