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现在已是归了宗。水西林家知道林延潮回乡后,让林歆上门请林延潮至水西林氏参加宗祠祭祖之典。
林延潮的三叔自归宗后,他的儿子敬昆的昆字就是取了水西林氏给林家所定下的字辈。
不过林延潮却没有打算给自己儿子取水西林家的字辈。林高著知道后也没说什么,毕竟他们是庶家旁支,好几代没来往了,不接受字辈在他眼底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却有人拿此事说道,首辅申时行中状元前从舅家姓徐,但是他中了状元后,第一件事就是回乡将姓氏改回去以光宗耀祖,林延潮为何不让自己儿子取宗家的字辈呢?
而且现在两边同时来请,意味就很不一样了。
一面是宗家,一面是老师家,两边是要分一个先后,亲疏来。
对于林延潮而言,自己的几个老师都是出自濂浦林家,实对自己有培育之恩,这仅次于养育之恩,至于水西林家则是有生恩。
往大了方面说,一个是养恩,一个就是生恩了。
现代人观念是养恩大于生恩,但古人的观点却是生恩大于养恩。
申时行就不提了,比如射雕英雄传里被骂的杨康,以及赵氏孤儿就是生恩大于养恩的例子。
再说这两家,濂浦林家是闽县林氏的望族,而水西林家是侯官林氏的望族,闽县侯官又都是属于福州,同样身为附郭县。所谓附郭县,也就是两县的县衙都是设在省城里面,与府衙,布政司衙门同在一城。
所以两县说是一个地方也没错,因此两边子弟这几十年来没少的明争暗斗。你们濂浦林家有八进士四尚书,我们水西林氏则是从宋朝起就是科举望族,曾有一父七子八进士的辉煌。
也就是父亲是进士,他的七个儿子也都是进士。
而到了明朝水西林氏第十九世林春泽为正德甲戌科进士,任贵州程蕃知府,被当地百姓恳留十三任、三十九年,而且林春泽还十分长寿,历经成化至万历六朝,万历一十一年时才病逝,享寿一百零四岁。
林春泽子林应亮为嘉靖十一年壬辰科进士,官至仓场侍郎。
而孙林如楚明嘉靖四十四年乙丑科进士,官至广东督学,现因林应亮病逝而在家丁忧。
由此可知两个林家都是省城的望族,因此两边子弟互争长短,都有压对方一头的心思。
偏偏两家又同时来请,这就是有些较劲的意思。
林延潮要在年节前先去哪一家呢?这无疑也是表明自己的态度,在自己心底濂浦林家重要,还是水西林家重要?
林延潮当即请示林高著的意思,林高著认为既是归宗了,你又没有排字辈,那么还是应该先去水西一趟,先去祭祀林家的祖宗。
林延潮初时不明白林高著的用意,后来仔细一想方知道爷爷的这一番苦心。
什么生恩,养恩,自己又不是如杨康,赵氏孤儿那样二选一的问题。
申时行中了状元后从徐姓改回为申姓,但是他为官以来对于同乡的徐姓一直都是不惜余力的提携。
比如他的苏州老乡,前礼部尚书徐学谟,申时行将让大儿子申用懋娶了他的女儿,两边结为亲家。
还有林延潮的同年,申时行另一个门生徐泰时,也是一直提拔。
特别要举一个例子,是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申时行从宰相任上告老还乡后,游经老家的苏州光福。
申时行经过光福虎山桥,见桥崩塌,行人攀绳而行,于是对陪同他前来的乡绅官员里人说:“此桥建于元的泰定年间,是由我徐家的五世祖所建的,如今古桥已废,我今日在这里面对于此,又如何对得起先人呢?”
说完申时行主动出资,带头捐款,召集当地乡人重建了此桥,此事在当地传为佳话,也可以看出申时行处事的圆融。
而林延潮明白,林高著让自己归宗是一片苦心,全然是为了自己考虑。
生恩是普世所持的道理,养恩乃报答于恩义,道理和恩义都不可偏废。
这就是林高著要告诉自己的道理。
于是林延潮就答允了,得知此事林高著十分欣慰,当即就准备一家去水西祭祖的事来。
这一次水西林家不仅请了林延潮,还请了大伯与三叔一家。
要知道以往林家归宗以后,水西林家祭祖之时就只请林高著一人,近两年林高著身子不好就让三叔代替自己去了,其他的子弟以及女眷一概在家。这一次林延潮衣锦还乡后,连大伯三叔都跟着沾光,这如何不令大伯与三叔喜出望外呢?
于是就在约定的日子,林延潮携妻儿以及林家上下一并前往水西林家。
这一天林老爷子穿戴一新,林延潮是三品官,可以封赠两代。故而现在林老爷子是正三品通议大夫,与林延潮同样可以身着三品绯色官袍。
至于大伯,三叔他们也都是捐纳官职了。这样的捐纳就是授散阶,不给差事,连俸禄都不支,纯粹荣身而已。
说来这数年内朝廷一直受灾,只要地方官绅给钱助赈,如此捐纳散官的官职就可以到手。而大伯与三叔前两年都各捐三百两银子,朝廷就授了他们正七品散官。
这捐纳的官职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但放在祭祖这样的场合就派上用场了。
林高著穿上冠带服章,拄着拐杖走到厅堂里,但见一家人早就等候在那。
大伯三叔也穿起七品散官的冠带,站在那说话。大伯三叔穿上官服后,一举一动的作派也是不一样了,矜持又带着几分炫耀,炫耀之中带着几分故意的低调。
不过大伯三叔虽授冠带,却没有封赠,所以大娘三娘只是穿着普通人家的衣裳,虽说二人都是披金戴银,但在林浅浅身边就被比下去了。
林浅浅礼服是格外光彩夺目,髻上发钗金孔雀六支,口衔珠结,另还有珠翠孔雀一支,后鬓翠孔雀两支,霞帔上施蹙金云霞孔雀纹,褙子上施金绣云霞孔雀纹。
大娘三娘以及其他女眷见林浅浅这一身都是露出羡慕至极的神情来,这可是诰命夫人啊。林浅浅这一身就是三品诰命夫人方能穿戴的礼服。
一般官员的夫人要穿戴上这一身都已是人老珠黄了,但林浅浅如此年轻既佩上这一身与林延潮站在一起,这一幕真是羡煞旁人。
至于敬昆,林用等后辈也都是穿戴一新。
林高著见人来齐了点点头当即道:“此去水西祭祖,你们要守礼,不要让人家看轻了。”
众人一并称是,随即出门上了轿子。
闽地骡马很贵,又多是水路,所以不乘马车,多用人力。
但见三元坊里,四抬二抬的轿子,就如此排在巷街里,轿夫家丁随从站在一旁,坊里的百姓都是在道旁观看,听闻林家这一趟是要回老家祭祖,都是羡慕至极。
这一趟人是浩浩荡荡的离开了三元坊,这一幕如何的风光啊,可以称得上是光宗耀祖,夸耀乡里。
如此林家的队伍就由城南出城,然后在城南茶亭稍稍歇息。在经过茶亭时林延潮的同案举人陈一愚出来迎接。
陈一愚是嘉靖三十二年状元陈谨之子,与林延潮同在文林社,彼此又是同案,家又住在茶亭附近,听家人说前面有队伍出行就出来看看,没想到就碰到林延潮。
二人好生叙旧一番,陈一愚说改日约齐同案大家一并聚一聚,林延潮想起自己的同年,同案这么多年不见,回乡是一定要见面,于是就答允了。
稍后林家一行人从茶亭起程,经过沙合桥,万寿桥来到闽水边的渡口,然后在此坐船过江。
船沿闽水而上,过了洪塘乌龙江白龙江合流处,这里水势有些湍急。
过了三江交汇之处,水流就平缓多了,不久又到了一处江口但见江面如镜,风平浪静,江岸边民居鳞次,码头渔船往来,廛市上是车马不绝,更远处是重重山峦。
这里就是水西林氏所居的南屿,顾名思义,这里也是一处岛屿,与洪塘一样都处在闽水下游的江岛之上。两处地方其实离得很近,不过是一江之隔罢了。
下船后,水西林氏早派人迎着,然后抵至水西村的林氏宗祠。
水西林氏在宋时家族就出了十九名进士,到了明朝林春泽后子孙又连续进士及第。
到了村口就可以看见远远近近耸立在那的进士牌坊。
当年祖上迁至洪塘,林家一直没出什么读书人,与水西这边也就少了往来。当然在家里人说来,就觉得别人嫌弃你寒酸,看不起你云云。其实人家不一定有那心事,倒是两边差距过大,你看人家一个个都是官身,自己这边就是一个普通老百姓,子弟都是举人秀才,自己家的子弟连个字都不识。
到了这个份上,心底会有一个落差,人家叫你来,你也不好意思去,所以也只好眼不见为净了。然后往来少了,再好的亲戚也会日益疏远。
现在林高著命人在进士牌坊前下轿,众人站在这里看着进士牌坊却有一等吐气扬眉之感。
今日重归这里,林家总算可以抬头挺胸了,为自己的祖上争一口气了,算是光耀门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