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定向所言确实戳中了林延潮的心思。
地瘠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当年他在金銮殿上的一席话,令他成为了天下贫寒人家出身的读书人表率。
不少贫寒书生都以林延潮的例子来激励自己,在困苦中以林延潮为榜样,觉得自己迟早也能有出头之日。
但是林延潮自己提出的经史并重,无疑却断了许多贫寒出身的读书人上进渠道。
古代读书人成材难,在于识字率低,识字率低部分也是因为印刷术的制约,导致书籍奇贵。
万历版的封神演义一本二两银子,而明朝一名七品县令,每月官俸也仅仅是二两银子。
当然县令还有其他收入,万历年时一名小贩月入也差不多二两。
儒林外史里范进的岳丈胡屠户,如同能一天杀一条猪,一个月也不过三两银子。
由此可想一本书多贵,故而有句名言‘书非借不能读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书买回来了,放在家里就不能用心读,但是你借别人的书,整天担心被书主人要回去,所以就必须赶在期限前读完还给人家,所以这样读书的效率最高。
因此不少古代家境清寒的名臣都有一段借书读书的佳话的,比如王充家贫不能买书,于是就逛于书肆上,装着要买书的样子将书读了一遍,他记忆力过人,读过一遍就能将书里内容记下。
元代赵弘毅,小时候家贫,为了读书,不惜给富贵家打工,工钱可以不要,条件是晚上可以借书读。
因此若将史籍加入,可想而知贫寒读书人就更读不起书了,在耿定向眼底林延潮此举等于令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更难出头了。
可林延潮却想既是‘为国求贤’,那么一定要认真负责地为国家选拔人才,让更适合的人去当官。
如此有一些错漏也没办法,他的目的至少要在乡试,会试中让每个考生都能八股与治术并治。
于是林延潮准备招考时候,请耿定力来亲自督考。
耿定力听后是欣然答允,他倒要看看林延潮如何治书与八股并重的取士。
就在林延潮送耿定力离开后,但见陈济川面色凝重地匆匆赶到书院来。
林延潮见陈济川的脸色不由问道:“何事如此?”
陈济川道:“老爷,大事不好了,我从外面听到一个消息,有人听闻书院招考学生如此优厚,不少人在外面请来高手能士来冒名替考以图侥幸。”
林延潮闻言冷笑,竟有人敢钻自己的空子。
不过话说回来,在县试府试里朝廷为了防止有人冒名替考,采用了五名考生联保,若有一人冒名顶替就革除五人的资格,或者请廪生出面为考生作保。
但是作为书院的招考,不可能达到如此高度,所以如何鉴别替考之人?
林延潮道:“既然是如此最后取一百五十人就是,入学前加一关面试,到时我当亲自筛查,我倒要看看哪个人敢在我的面前捣鬼!”
书院外考生仍是排成了长龙,曹学佺亦在其中缓缓挪动,就在这时候但见书院门口又贴了一张榜。
一人高声道:“诸位静一静。”
说了数次,书院外方才安静。但见对方道:“此处书院招考乃部堂大人为家乡选拔人才,故而对于学子不仅给予食宿衣物,还以膏火银,励学银资助,可是却有人不知好歹,妄图想要冒名顶替,对于这样妄图滥竽充数,鱼目混珠者,部堂大人有言在先一旦查出定严惩不饶,故而他决定在入学前进行面试,一旦发现文不对人者,一律拿去官府严审!今日在此言明,勿谓言之不预!”
听了这话,众考生们顿时议论纷纷,大多人对于这等妄图舞弊的行径都极为愤怒,但也有的人则是低下了头,不知在想什么。
突然有人道:“文不对人难以考定,难道仅凭书院一家之言吗?”
那边答道:“当然不是由书院一人而决,招考复试时本书院都会请大宗师到场监试,若是要拿人也会请大宗师决定,你还有什么异议吗?”
对方当即道:“在下不敢。”
不少读书人都是点头,书院招考竟请了一省督学监临,那么文章作得好说不定还能得对方赏识,万一舞弊那就是身败名裂,永久革除功名了,风险太大了。
而曹学佺想到有大宗师监试心底也是一热,双手紧紧握起。
书院门外那人又道:“招考试四书题三道,五经题两道,策问题三道,两道为史策,一道为时务策。策问题为选作,只在参定高下,而不定去留!七日之后,请诸位于贡院招考!”
此话一出众考生们一片哗然。
五日之后的招考,天色阴霾,间还有一场下雨。
贡院之中,有官兵看守,这考试的戒备堪比乡试。
考生们一一进入考场,曹学佺拿了考牌入内坐定后,卷子已是摊在桌案上了。
一般而言,无论是小三关,还是乡试。任何考试都要开考后再下发卷子,但今日要考八道题目时间很紧,故而打算是考生一到即开始考试。
曹学佺坐下后,即奋笔疾书开始答题。
林延潮立于考场上看着下面答题的考生,心底也是寻思。
这策问题有经策,史策,时务策之分,过去科举的策问都是经策,时务策,很少有史策。
策问题中,时务策考读书人对天下民隐,政事利弊的见识与才能。
史策就是考考生对史书的修养,以及审时度势。
但是林延潮出的第一道史策后,就被众人一致认为太难了,并告诉林延潮这一道题不说这些考生,就算是举子里也没有几个人可以答得出来的。
这一道题题目是算缗告缗之论。
算缗告缗出自史记平准书,说得就是汉武帝对百姓征税一等算法。
汉朝时一缗为一千钱,如工商业者财产以两缗为一算,平民百姓以四缗为一算,这称为算缗,工商业者要如实将财产向朝廷,然后朝廷以财产多少征税。
任何胆敢隐匿不报的大商人,若有人告发,那么商人会被重罚,而告发者分得商人一半财产,这被称为告缗。
对于大部分读书人而言,读史记估计能记几个名字就不错了,至于算缗告缗那就拉倒吧。就算明白了,但这文章怎么写,如何写,也是很难办啊。
所以耿定力见林延潮出这一道题时也是摇头,这哪里是在选拔读书人,这是在选拔官员。
面对众人如此反对,林延潮却是坚持,为国举才不在于多,最重要是得人,五六千学生里只要有一二能合乎他的心意就已经足够了。
不过林延潮还是考虑众人意见将史策第二道题难度下降,甚至时务策也是放低标准。
一日考完,提前交卷的读书人很多。林延潮将收上来的卷子一看,大多数人都是将三道策问题空了不做,当然乱答一气的也有不少。
三道策问题答得好的,特别是最后一道能答得上的少之又少。
三日后,鳌峰书院内。
一百五十名筛选出来的书院弟子站在堂下,他们既是紧张又是兴奋,只要过了这一关就是书院弟子了。
然后他们一一地被唤入堂上。此堂就是书院以后的主讲堂崇正讲堂。
堂上挂着一副孔圣画像,林延潮,耿定力,徐贞明三人面南而坐,如徐火勃,徐熥,翁正春,林慎都是分坐左右。
紧接着一名考生进入堂上。
徐火勃道:“汝当堂默写这一次招考里四书题第二道‘君子不重则不威’,便写便答话。”
这名考生一愕随即道:“学生有些不记得了。”
徐火勃面色一沉道:“才考得三日就不记得了?莫非是替考的吗?”
那名考生色变道:“学生记起来了,记起来了。”
这名考生走到案前,案前笔墨都已备好。
一旁徐贞明问道:“汝是哪里人?”
“泉州府晋江人士。”
“现在有何功名?”
“晋江县附生。”
“家中三代履历?”
“家父卢建经商……”
问完话后,对方苦笑道:“仓促间好容易记起来了,若是有错了几字,还请见谅。”
徐火勃收了卷子交给徐贞明,耿定力,林延潮三人过目。
徐贞明看后率先道:“你此卷与原卷相较一字不差……”
那人敢露出喜色,却见徐贞明道:“笔迹与原卷也相似,显然这书写原卷的人刻意模仿过你笔迹,但形容易仿,笔触轻重却……”
那考生当即道:“学生冤枉啊……”
林延潮拿过卷子接着道:“你方才说你父亲单名一个建字,但在此文中这建字却没有缺笔,身为人子你连避讳都不知道吗?”
那考生顿时汗如雨下。
耿定力一拍道:“你还敢撒谎吗?”
那考生如捣蒜般磕头道:“状元公饶命,大宗师饶命!”
耿定力冷笑一声道:“本提学尚且不计,部堂大人回乡办学,尔居然敢在他面前妄图侥幸过关,如此之人就算为官也是奸官,朝廷如何用你?本提学现革去你的功名,再发回原籍发落!”
那考生整个人瘫在地上,然后被人拖走。
堂下的考生不知堂上发生了何时,但见大门一开,方才还踌躇满志的考生就如死狗一般的被拉出来,顿时都是吓了一跳。
崇正讲堂上,一名考生将卷子交上,林延潮,徐贞明,耿定力看了此人原卷低声议论一番。
然后林延潮道:“你叫周如磐?”
下面的考生道:“学生正是。”
林延潮道:“你制艺几年了?”
周如磐道:“学生学文十年了。”
林延潮道:“现在是何功名?”
“学生惭愧,上个月县试已是第三度落第。”
林延潮与耿定力交换眼色,然后点点头道:“考场上没有一帆风顺的,以你的文章不怕没有机会。”
周如磐露出又惊又喜之色,林延潮笑道:“你先在本书院就学吧,暂定为内课生,不知大宗师意下如何?”
耿定力抚须道:“以他的文章而论当得。”
周如磐闻言已是忍不住喜极而泣,他拭泪后强自镇定地道:“学生多谢部堂大人,多谢大宗师。”
林延潮笑了笑道:“虽取你为内课生,但本书院每月两考以定名次。若你不求上进,也可从内课生降至外课生,甚至附课生,你要好生用功,不要辜负了你的文章。...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