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椅子里,细瘦的肩膀紧紧缩着,下巴几乎戳进膝盖缝隙里。她跟前站着一个男人,年纪介乎“大爷”跟“大叔”之间,蒲扇大的巴掌在她头顶挥来挥去,似乎寻思着找个落脚的地方,好好给她长个记性,又怕这瘦骨嶙峋的小丫头禁不住,一巴掌落下去直接散架了,只好作罢。
“……你说你,不大点的小丫头,学点什么不好,学人家伪造身份证件——法律的空子是那么好钻的?你在面馆里管吃管住,又没什么花钱的地,一个月还能攒下来几百块钱,犯得着去给人当童工洗盘子?就算遇上什么事故,急着等钱使,就不会跟我说一声?小小年纪的,这万一给自己留个案底,下半辈子还活不活人了,啊?”
唐老板大概是跟他家小丫头斗法斗久了,教训人的长篇大论张口就来,唾沫星子四下乱溅,每一颗都重逾千钧,砸在小姑娘头上,那女孩就把下巴往下戳一点,恨不能长进椅子里。
顾兰因原本还想上前劝两句,瞧见这阵仗,打圆场的词没想好,腿脚已经不由自主地往后倒腾两步,生怕一个不慎被拖入“战局”,成了惨遭殃及的那条池鱼。
偏偏旁边那位不肯放过她,陈聿盯着她,紧紧追问道:“你这大半宿到底去哪了?知不知道‘担心’两个字怎么写?”
顾兰因一看到他就想起“翻云掌”,一想起“翻云掌”就浑身不得劲,原本不想搭理他,架不住这里是人家的地盘,自己又有把柄攥在陈警官手里,只好随口敷衍道:“去看了看我师父。”
陈聿碰了几回钉子,总算明白过来“师父”两个字在顾小姐心目中的分量,他就跟公海上探头探脑的外国军舰似的,在顾兰因的雷池边缘里出外进地试探,几番你来我往,终于在冲天的火药味中磨出了一条“九段线”。
他一咬舌头,险之又险地把“瞎扯淡”三个字咽了回去。
那厢唐老板总算教训完了,拎着柴火棍似的小丫头走过来,蒲扇大手搓了搓,精悍冷峻的脸上愣是挤出一个近乎谦卑的笑:“警察同志,实在不好意思,这是我朋友的女儿……唉,可怜她父母过世得早,平时没人管,小丫头又不懂事,给你们添麻烦了,回去我一定好好教训她。”
陈聿:“……”
大概每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背后,都有一个“回去好好教训”的熊家长。
然而这姑娘已经没了爸妈,身世怪可怜的,陈警官就是有一肚子火力,也不好喷在一个父母双亡的小丫头脑门上,只能自己揣回肚子里:“行吧,那人就交给您了,可不能再有下回,别以为伪造身份证件是小事,这可是实打实的犯罪!要不是看她未成年,这个案底就留下了,知道吗!”
唐老板在西巷是鼎鼎有名的“一霸”,最横行无忌的小流氓都得绕着“此间药店”走,然而眼下是和平年代,“打赤脚的”扛不住“吃公家饭的”,到了“警察同志”跟前,再威风八面的老江湖也只有点头哈腰的份:“您放心您放心,我回去就管教她,一定不会再犯!”
顾兰因没骨头似的斜倚墙角,一边掏出手机准备叫车,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陈警官的“普法小讲堂”。陈聿冷不防一回头,瞧见她浑不吝的模样,方才被自己吞下去的火气又有往上顶的趋势:“今天好像是工作日吧?你不上班,打算去哪鬼混?”
顾兰因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我今天请了病假。”
陈聿用挑剔的眼光打量过她一遭,把每根头发丝都拖出来拨拉过一遍,实在没看出哪里和“病”沾边:“病假?我看你现在活蹦乱跳的,哪像有病的样子?有病你不回家老老实实躺着?对了,你身上的毒解了没?昨天让你吃药你不吃,非得瞎逞强,要是再病倒了,可没人管你的死活!”
顾兰因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她方才还插手看人家的笑话,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自己也成了被人看的笑话。
顾小姐登时头大如斗,恨不能倒带回两个小时前,将那个决定跟过来的自己一闷棍抽昏。
幸而头顶那位颇为善解人意,听见顾兰因的心声后,立马实现了她的愿望——陈警官正教训得起劲,衣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摸出来看了眼,脸色忽然微微一变,快步走了出去。
顾兰因如蒙大赦,趁着这个空当,赶紧拽着唐老板去办手续,就跟耗子躲猫似的逃离了市局。直到上了出租车,她还不时回头张望,生怕有人跟在后面。
唐老板的火力原本聚焦在面馆小丫头身上,瞧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好气又好笑:“我看那小警察刚才拉着你嘀咕半天,你俩说什么呢?”
顾兰因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确定没人盯梢,才不露声色地松了一口气:“没什么……那警察住我对门,见我昨天一宿没回去,问我去哪了。”
唐老板仔细回想了一阵,突然一拍脑门:“我想起来了,你之前说碰巧救过一个警察,后来又成了你邻居,就是他吧?”
顾兰因有口无心地“嗯”了一声。
唐老板瞥了眼她的表情,打趣道:“我看他方才的样子,似乎挺关心你的……应该不只是邻居这么简单吧?”
顾兰因不知在想什么,有点心不在焉,反应了两秒才回过神:“……不是邻居还能是什么?他自己都说了,只是报我当初的救命之恩,让我别瞎想。”
唐老板:“……”
那小警察真这么说?不对,应该是他这么说,这傻丫头就信了?
有那么一瞬间,唐老板很想把顾姑娘的脑壳撬开,看看里头的脑浆是不是都蒸发干净了。
看着挺聪明一姑娘,怎么轮到自己头上,智商就突然下降到水准线之下了?
顾兰因却不关心那个缠人又麻烦的邻居打着什么主意,目光若有似无地瞥向一旁——被他俩“解救”出来的小女孩安安静静地蜷缩在后座里,一眨不眨地盯着车窗玻璃,那双眼珠比一般人要黑上许多,再多的光也照不亮,视线如有实质般,像是要将窗玻璃戳出个洞来。
顾兰因知道这姑娘听不见,不过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没有贸然开口,而是翻出手机,飞快地打了一行字,发给唐老板。
她问:这女孩是什么人?您为什么一直照顾她?
唐老板目光微沉,同样回了一句:她姓肖,父亲叫肖远峰。
顾兰因:“……”
如果她没记错,顾琢曾经提过一回——当年逍遥派掌门的名字……似乎就是肖远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