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本门剑法也练得不上不下,总像是隔着一层窗户纸,外头的天光隐隐可窥,她却始终不得要领。
直到方才对阵柳生清正,顾兰因才有种“摸到门槛”的感觉。
不过,没等她把这点感悟梳理分明,出租车已经开到西巷。顾兰因登时将这点纠结抛到九霄云外,三步并两步地摸到小药店,一边推门,一边探头探脑地唤道:“前辈……卓前辈?你在吗?”
屋里一片安静,没人答应。
顾兰因辗转折腾了一整天,眼下已是傍晚,外头暮色四合,屋里也好不到哪去。她蹑手蹑脚摸到门口,发现卓先生的房间掩着门,正想收拾了东西就尽快赶回医院,却突然想起柳生清正说的话。
以及……记忆中,那个和卓先生隐约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顾小姐已经抬起的腿又收了回来,犹豫片刻,还是轻轻敲响卓先生的房门。等了一会儿,屋里没人答应,她于是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
屋里同样没开灯,倒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倒,只是眼力差一点,恐怕就要被门口横陈的板凳绊倒。顾兰因在中招前一秒收回腿,轻悄悄地扶起板凳,眯眼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屋里的情形。
这应该是一间杂物间改的卧室,地方狭小不说,角落里还堆了些乱七八糟的物件。鸡零狗碎之中刨出一块空地,勉强摆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半人高的小立柜,上面放了茶壶和茶杯,看样子还兼茶几和床头柜。
让顾兰因有点意外的是,那柜子上还有一只青花小瓷瓶,大概原先是装药酒的,被人捡了回来,洗刷干净,里头盛了清水,还插了一支秋海棠。枝杈上打了两三个花骨朵,有一朵已经完全盛开了,花瓣红艳艳的,仿佛搽了一层胭脂。
就这么一点秋色点缀在屋里,仿佛画龙后点出的那笔眼珠,原本逼仄凌乱的卧室陡然多了某种说不出的气韵。
卓先生躺在床上,人已经睡下了,脸上的面具还是没有摘下——那仿佛已经成了他的第二层皮肤,撕下来就浑身不自在。
顾兰因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她猛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趁人家长辈睡着了,偷偷溜进人家屋里,这不是小说话本里“登徒子”“采花贼”才干出的勾当吗?
“采花贼”三个字从脑子里蹦出后,顾兰因整个人都不好了,赶紧贴紧墙角,打算怎么溜进来的再怎么溜出去。
然而她刚一转过身,忽地察觉到不对:卓先生的警觉性不在唐老板之下,怎么会连她到了近前都毫无知觉?再仔细一听,这人呼吸急促,时断时续,好像吸进去的气根本到不了肺部。
顾兰因心头倏忽一动,抓住卓先生露在被外的手,皮肤登时被烫了下——这男人正发着高烧,都快烧成糊家雀了!
顾兰因原地转了两个圈,难得手足无措了片刻:这些年,她一个人闯荡江湖,偶尔有个小病小痛也是自己扛着,从来不知道“照顾病人”是怎么个操作流程。
她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会儿,学着当年顾琢的模样打了盆凉水回来,拧出一条干净的凉毛巾,为卓先生擦拭滚烫的手心和脖子。擦着擦着,顾兰因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目光挪动到这人面颊伤疤处,定格不动了。
那条伤疤不算宽,但很长,从鬓角一路延伸而下,几乎横跨过脖颈。可能是受伤后因为某些原因没能得到有效处理,伤口愈合得不是很好,伤疤处的皮肤坑坑洼洼,乍一看有点吓人。
顾兰因垂下眼皮,那一刻,她就跟突然中了邪似的,鬼使神差地探出手,想要揭开那副鬼脸面具。
卓先生就在这时挣动了下,烧得干裂的嘴唇蠕动两下,发出含混不清的呓语声。
顾兰因打了个哆嗦,仿佛干坏事被当场抓了现形,条件反射般收回那只手,故作茫然地环顾四周,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卓先生却没醒,他好似被一个狰狞的梦境困住了,怎么挣扎也摆脱不得,不过片刻,脖子上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顾兰因盯着他毫无血色的嘴唇看了一会儿,把“趁他睡着了偷偷瞧一眼这人的庐山真面目”这个念头揉成一团,丢进墙角的垃圾桶,认命地替这男人擦净脖子上的冷汗,又从床头柜上的茶壶里倒出一杯水,扶起这人头颈,慢慢喂他喝了。
她这厢刚把卓先生放回枕上,就听这男人翕动嘴唇,低声念出一个名字。
顾兰因:“……”
这一回,她手没哆嗦,整个人却如遭雷击,石化在了当场。
“你、你说什么?”顾兰因也不知道是在问卓先生,还是自言自语,“你刚刚……叫了谁?”
卓先生听不见她说话,但他即便在睡梦中,依然惦记着那个不在身边的人,下意识地又唤了一声:“小因……别怕。”
顾兰因像是摸到了电闸,难以自制地战栗起来。
那些不经意间闪现过的画面——躲闪而关切的眼神,不厌其烦的谆谆叮嘱,信手输入的解屏密码,随口道来的江湖故旧,香气诱人的鸡汁豆脑和白糖酥饼……还有那个微微佝偻的背影,被这一声轻唤拂去了灰尘,从记忆深处透出隐隐的光影。
照亮她的前尘与去路。
一般而言,肖想多年的“奇迹”忽然降临在眼前,正常人要么是“难以置信”,要么“欣喜若狂”,要么“百感交集”,有些奇葩一点的,可能还会暗搓搓地掐自己一把,好确认是现实不是梦境。
八年的时光呼啸而过,午夜梦回,顾兰因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假如“那个人”还活着,她和他再相见会是怎么个情形,可惜这姑娘活得太现实,她潜意识里比谁都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所以每每做梦,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已经猝然惊醒。
于是计划赶不上变化,真到了这一天,顾兰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有的机变和小聪明都随着凉下去的体温一并消散,脑子里像是被谁塞了一串二踢脚,惊天动地的变故后,只剩一片惨淡的狼藉。
卧室窗户没关严,清凉的小夜风顺着缝隙爬进房间,撩起她鬓角一缕垂落的发丝,连着脑袋里落定的尘埃一同吹走。
她站在那里,看似稳如磐石,实则天崩地坼,眼睛里像是多了一片滤镜,看什么都是影影绰绰,五官六感变形得厉害,仿佛墙壁后藏了一个看不见的黑洞,正贪婪吸走视线里的一切。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个躺在床上、高烧不退的男人。
顾兰因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发痒,她伸手抹了一把,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