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起了青筋。
“霍老是个正派人,”她低声说,“就是太正派、太要名声了,这辈子没替自己揽过私利,什么事都先顾着旁人,顾到最后,老婆跑了,小孙女也被拐走了,就剩这么一个儿子。”
大凡人老了都怕寂寞,芸芸众生如是,“英雄豪杰”也不例外。霍盟主正派了一辈子,到了一回头,却发现两手空空,膝下也空空。
除了一个“光风霁月”的虚名,什么也没留下。
“虽然霍老嘴上不说,偶尔提起这个儿子,也是痛心疾首,恨不能拿大棒子打死,可毕竟……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霍成是霍谦一手带大的,没有当爸的不希望儿子好,何况霍谦一直觉得亏欠了这个儿子,让他成了“没娘的野种”,这名声从小背到大,霍成也真就成了不着家的“野种”。
陈聿知道自己应该把稳“警察”的立场,不能将私人感情带入对案件的判断,可是有那么几秒光景,他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
也许是因为一个人太久,也或许是因为自从小孙女走丢后,老人一腔愧疚和亲情无处安放,只能找别的地方寄托。反正打从陈聿记事开始,他就是霍谦照顾长大的,比起忙到脚不沾地的父母,反倒是隔壁的“霍爷爷”更像他的“家长”。
“我跟顾琢并不很熟悉,不过在我的印象里,他并不是那种丧心病狂滥杀无辜的人,”何其芬说,“当年肖掌门遇害,江湖上群情激愤,虽然霍老极力掸压,可是肖掌门身上的伤口确确实实是意剑一门的手笔无疑,霍老无奈之下,只能发下武林贴。但要真像那姑娘说的,霍老手里分明握有真凭实据却故意没拿出,那……”
她话音一顿,抬头看了陈聿一眼,眼神交汇的瞬间,两人同时心照不宣——
如果顾兰因说的是真的,那这个“顺水推舟”“故意栽赃”的罪名,十成里有九成不是空穴来风。
何其芬问道:“我看你当时追着那姑娘去了,知道她去哪了吗?”
陈聿疲惫地摇摇头。
“我一眼不见,她就跑没影了,”他百忙中看了一眼,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手机上已经多了三四个未接来电,全是秦副队打来的,“我得回警局了,昨晚在西巷发生了一场聚众斗殴的案件,初步怀疑有人遭到绑架……要是我猜得没错,这人说不定跟意剑一门有些渊源。”
何其芬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明承诲让顾兰因“等消息”,顾姑娘虽不会冒冒失失地打草惊蛇,但要她老老实实等在家里,也是打死办不到的。
自打顾琢“遇难”,一晃八年过去,顾兰因再没回过东海大学。这天下午,她不知怎中了什么邪,一双腿犹如自己有意识一般,等顾兰因回过神时,已经戳在东大门口。
但凡高等学府都喜欢往自己脸上贴金,动不动“历史悠久”,东大也不例外,真要刨根究底,学校的“光辉历史”甚至能追溯到上世纪末。顶着“百年名校”的金字招牌,校园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也就格外金贵,连墙上攀着的爬墙虎都比别的地方繁茂不少,挤挤挨挨重重叠叠,一阵风过,泛起清浅的涟漪。
文学院坐落在东南角,虽说时隔多年,学校风貌一变再变,大致的格局却没怎么动过。离着还有老远,顾兰因就一眼认出了那座红砖小楼,不知是哪个年月的建筑,朝阳一面居然还保留着老式的敞廊和老虎窗。
顾兰因对这里并不陌生,小时候,她曾无数次踩着下课铃声跑过走廊,脚步轻快的似一只小鸟。办公室里的顾琢听到脚步声,一边露出温和的笑意,一边张开手臂,等着他的小女孩扑进怀里。
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
入了深秋,两人合抱的梧桐树禁不得风刀霜剑,几场秋雨过后已是七零八落。一片枯叶随风打了旋,好巧不巧地落在顾兰因头上,她伸手揭下,就听身后有人唤道:“顾……兰因?”
顾兰因回过头,视线隔着两副镜片,和面露诧异的女人当空相遇。
十分钟后,顾兰因跟着张悦来到外语学院楼下——在顾兰因的印象里,这里原本是一片花坛,谁知八年不见,花坛没了踪影,一间小小的咖啡厅拔地而起,门前挂着一串水晶风铃,在夹道而过的秋风中泠泠作响。
牛奶和咖啡豆的混合香味如影随形地纠缠上来,张悦摊开菜单,推到顾兰因跟前:“看看想喝什么。”
顾兰因看也不看,随口道:“一杯意式浓缩。”
张悦:“我记得你以前爱吃甜点,这里的栗子蛋糕不错,要不要尝尝?”
顾兰因冲她笑了笑:“你做主就好。”
这两位按说不算陌生,当年顾琢还在东大时,顾兰因一天到晚在他办公室里打转,和张悦抬头不见低头见。小丫头人生得可爱,粉嫩嫩的一团,嘴巴也甜,姐姐长姐姐短,叫得人眉开眼笑,那一阵子,几个学生口袋里都备着糖,听到小丫头软软糯糯地喊姐姐就下意识往外掏。
当然,这些糖到最后也没几颗落进顾兰因嘴里,因为顾琢担心她糖吃多了长蛀牙,甭管谁给的,不由分说,全都没收。
后来顾琢出事,顾兰因一时冲动,失手打伤了办案警察,被强制住院。那一个月里,她把这辈子的死去活来都经历过一遍,有好几次,玻璃碎片的锋利棱角已经抵上手腕,可想到顾琢沉冤未雪,她终究是在最后一刻松了手。
“当年走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向悦姐道谢,”顾兰因说,“要不是你们帮忙疏通关系,我还不知道要在那鬼地方待多久。”
张悦苦笑了笑:“顾老师是我们的老师,他意外身故,只留下你一个小姑娘,能帮,自然是要帮一把的。”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咖啡桌,八年的光阴横亘其上,记忆赶不上脚程,彼此难免生疏。一般来说,两个睽违已久的熟人难得重逢,都会从问候对方的近况入手拉近关系,张悦也不例外:“你是什么时候回东海市的?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顾兰因避重就轻地答道:“刚回来没几个月,一直在忙,就没顾上。”
张悦把手指攥紧在手心里,又慢慢放开,来回来去了好几趟,才轻声道:“其实……其实前阵子,有个姓陈的警察来找我,问起了你……还有顾老师的事。”
顾兰因倏尔抬头,瞳孔微微一缩。
张悦不闪不避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在查顾老师的死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