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张面孔上留下一条印记。
……除了鬓角那道狰狞扭曲的伤疤。
顾兰因忽然觉得视线花了一片,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那一刻,她眼前陡然天旋地转起来,医院雪白的墙壁、走不完的长廊、鲜红的警示灯,乃至面露惊愕的陈聿和丁建,全都成了浮光掠影的背景板,被逆流的光阴一卷,呼啸着匿去形迹。
她眼中只剩一天一地,不多不少……刚好放下一个剪影般的身影。
顾兰因陡然脱了力,膝盖再也支撑不住,直接跪了下去,磕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发出“咚”一下闷响。
光听这动静,丁建就忍不住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简直怀疑这姑娘待会儿可还站得起来。
男人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扶她,可惜他一只手不好用劲,好半天也没扶起来,反倒被顾兰因搂住腰身,将脸埋进他腰间。男人拍了拍她肩膀,似乎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一阵嚎啕大哭堵了回去。
一时间,所有人都傻了。
陈聿和顾兰因当了几个月的邻居,大概摸熟了这姑娘的脾气,她虽然看上去软萌好说话,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怂包”的画皮下却裹着一根通天彻地的棒槌骨,宁可被世情的风刀霜剑打个对折,也不肯低一低下巴。
然而这一刻,她天衣无缝的画皮被自己扯了个稀巴烂,将近二十年的尘埃扒开后,里面探出一张怯生生的脸,依稀还是多年前,那个不敢一个人睡觉、大半夜偷偷躲进衣柜里的小女孩。
她哭得声嘶力竭又不顾一切,压了八年的委屈与愧悔不分时机地一涌而上,横冲直撞、发泄无门,只好统统化为泪水。
男人抬起的手不由僵住,迟疑片刻,终于缓缓落下,摁住顾兰因肩头。
“没事了,”他温和地说,“小因,别怕,师父在这儿。”
顾兰因攒了八年的眼泪,好不容易逮到开闸泄洪的机会,恨不能将身体里的水分一次性压榨干净。可能是因为受伤,也可能是大喜大悲耗光了所剩不多的体力,到最后,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直接晕倒在了男人怀里。
五分钟后,闻讯赶来的医生护士忙不迭地将顾姑娘送回病房,伤口止血,又重新戴上吊针,忙活了好一通,总算把人安顿好了。
卓先生没回自己地盘,也没凑上前搅乱,只是安静地站在门口,目光越过挤挤挨挨的人群,蛛丝一样黏在顾兰因脸上。多年不见,他的小女孩长高了许多,躺在病床上时下意识把自己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蜷在被子里,小脸上还留着两道没擦干净的灰印子,活像一只小流浪猫。
他蜷动了下手指,忽然很想挨到近前,像小时候那样,用掌心摁住这女孩的额头,告诉她“没事了,有师父在,没人会伤害你”。
可惜不能了。
八年的时光如梭而过,一转眼,他亲手栽下的小树苗已经蔚然参天,不必他温柔呵护,反而拼命伸展树冠,要为他遮风挡雨。
卓先生微微叹了口气,有那么一刹那,不知是欣慰还是怅然若失。
身旁响起脚步声,卓先生闭一闭眼,当先走出病房,脚步声紧跟着他到了走廊上,他转过身,眼皮微微一抬,便对上陈聿和丁建两双嗷嗷待哺的眼睛。
毕竟是刚在生死线上游走过一遭的人,体力还没完全恢复,卓先生也没强迫自己罚站,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坐下,十分自然地招呼陈聿和丁建:“奔波了一晚上,一定都累了,不坐下来歇会儿吗?”
陈聿:“……”
其实,他这话没毛病,语气也很温和,可陈警官就是觉得别扭,有种被反客为主的错觉。
他微微眯起眼,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这男人,一边和心里的既定印象进行比较——虽然时隔多年,这人脸上却没多少岁月留下的痕迹,乍一看仿佛画中人生出了神魂,从老相片中不紧不慢地走下来。
可八年的风霜磋磨终究不是落上的飘雪,随手一拂就能抹去,仔细探究还是有些不同的。
应该是刚感觉好点就匆忙起身,他穿着病号服,外面披了件不知跟哪借来的深色外套,眉宇间的疲惫还没完全消退,抬头看来时却含着淡淡的笑意,十分平易近人,唯独眼神深如池水,不见底。
“给你们添麻烦了,”这男人礼数周到地点了点头,“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作为一名警察,掌控审讯节奏和谈话步调是陈聿的看家本领,然而到了“卓先生”跟前,他却有种陷进一团棉花的错觉,空有一身力气却使唤不出来,不知不觉就被人牵着鼻子走。
陈警官把所有抓耳挠腮的疑问在脑子里飞快过了遍,从中挑出一个最直接也是最紧迫的:“前辈,还没请教……您贵姓?”
男人笑了笑,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没再兜圈子:“我姓顾,单名一个琢,琢磨的琢。”
陈聿:“……”
丁建:“……”
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不过听到这位亲口承认,冲击力还真不是一般的大——如果有谁告诉丁建,身边哪位同事是杨过和小龙女的后代,大约也就是这个量级了。
幸好这些日子以来,陈聿没白天没黑夜地追查当年那桩旧案,已经跟“顾琢”混了个脸熟,心里纵然翻江倒海,好歹没表现在脸上。他干咳一声,又道:“那个……咱们也算老相识,我就不做自我介绍了。只是我不明白,您当年是怎么逃过金茂湾大火的?还有,既然您平安无事,这些年为什么隐姓埋名不露面?”
顾琢条件反射地抬起手,手指触碰到脸颊边缘才反应过来,半途硬生生地拐了道弯,用力捏了把眉心。
“当年发生了什么,你们应该都听说了,”他垂下眼帘,将那些破碎而久远的画面关在眼皮底下,“八年前的夏天,我……因为一些缘故,和兰因发生争执,失手打了她。兰因一气之下离家出走,我找了一个礼拜,把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个遍,却一无所获。”
“就在这时,有人在我学校信箱里塞了一张纸条,上面写了一行网站链接……和一颗纽扣。”
“我一眼认出,那颗纽扣是兰因衣服上的……她小时候贪玩好动,经常扯破衣扣,有时候找不到一模一样的,只能用颜色相近的代替——那颗衣扣就是她不小心扯掉后,我亲手缝上去的。”
“那链接是个购物网站,上面写了邮寄地址。我按照地址找过去,发现仓库里吊着个浑身是血的小姑娘,身形和兰因差不多,身上穿着一样的外套。”
“我一心救人,谁知……”
谁知,那原是个为他量身定做的陷阱,一脚踩进去,就再没有翻身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