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一回,您怎么会被五毒教挟持?”丁建拍了怕好友的肩膀,不失时机地转开话题,“我的意思是,怎么说您都是那什么剑的掌门,就算打不过,脚底抹油总是可以的吧?”
顾琢被他逗笑了。
“夜路走多了还会撞见鬼,就算是‘那什么剑的掌门’,也总有失手的时候,”顾掌门不愧他“谦谦君子”的标签,被陈警官当犯人一样连番逼问,居然还能顺着丁总的话音开个玩笑,“那晚在西巷,本想替几个南武林盟的朋友解个围,没曾想小看了五毒教的手段,一时不察中了招,倒是给各位添了不少麻烦,说来实在惭愧。”
陈聿的台词被他抢先代言,登时卡壳了。
“五毒教的人以为我被迷晕过去——也是觉得我手筋被挑,翻不出多大浪花,看守不是很严,被我寻机逃了出来,”顾琢用“这个饺子是猪肉白菜馅”的语气把当日的经过大致描述了一遍,“不料半途撞见霍成,被他堵在了仓库里。”
陈警官眼皮一跳:“霍成?霍……霍谦大爷的儿子?”
顾琢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当时我身上的药性还没完全消退,被他步步紧逼,只能下了重手,”他把五根手指捏在手心里,又慢慢松开,“若我所料不错……那一下应该已经挑断了霍成的手筋。”
陈聿:“……”
这一回,他不是卡壳,是彻底不知道说啥好了。
顾琢坐在长椅上,临时借来的外套不大合身,松垮垮地披在肩上。他两只手搭在膝上,一只被挑断了手筋,只剩掂锅炒菜的力气,另一只可能是在火场里受了伤,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看起来居然有点“憨态可掬”。
陈聿的视线在那只左手上打了个转,用舌尖舔了下上火干裂的唇瓣:“……挑断手筋,这按说已经构成故意伤害了。”
丁建:“……”
有那么一瞬间,丁总非常想撬开陈警官的脑瓜壳,看看里面都塞了些什么浆糊。
好在陈聿接下来就说:“不过您当时被人劫持,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下手没轻没重也可以理解,最多算是防卫过当,构不成刑事责任。”
丁建憋在嗓子眼里的一口气总算能顺顺当当地呼出来。
顾琢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微微一笑:“多谢。”
陈聿又问:“那霍成和柳生清正呢?”
顾琢面露沉吟:“仓库起火后,霍成就不知所踪,多半已经逃出去了。至于柳生……我没跟他正面交手,等兰因醒了,或许会有线索。”
医院出品的镇定剂效果杠杠的,托助眠药物的福,顾兰因安安稳稳地睡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才醒来。
彼时天刚蒙蒙亮,熹微的晨光从窗帘缝隙中透入,顾兰因还没弄清自己人在何处,就被满室晨光晃了下眼。她下意识地偏过头,看见自己戴着吊针的手背上搭着一只手。
顾兰因一个激灵,猛地醒盹了。
她一抬头,就看见坐在床边的顾琢,他披着件一看就不合身的外套,一条胳膊伏在床头柜上,半张脸埋在臂弯里,空出来的手虚虚攥着顾兰因的手指。
就跟那天早晨他醒来时,顾兰因摆出的姿势一模一样。
顾姑娘登时僵住,整个人绷成一截笔杆条直的人棍,一动不敢动。
可惜已经晚了,顾掌门的洞察力远比徒弟敏锐,顾兰因刚摆好造型,他已经无声无息地睁开眼,脑袋微微一偏,就跟没来得及收回目光的顾姑娘撞了个来回。
顾兰因:“……”
有那么片刻光景,顾姑娘不仅绷直了,三寸厚的脸皮还从里往外透出一股几乎将人蒸熟了的热气。
按说,这场面不能算是“久别重逢”,毕竟就在前两天,顾兰因还在小药店里蹭了一顿晚饭。可这些天来,两人揣着明白,中间那层千疮百孔的窗户纸到底没捅破,如今好不容易“坦诚相见”,外面的天光一览无余地透进来,顾兰因就跟个盲了许久的人乍见光明一样,整个人都不得劲了。
顾琢倒是一点不惊讶——也可能他所有的情绪都随着顾兰因昨夜那场大哭漏了个干净,此时和睽违八年的徒弟四目相对,反而异常平静。
他伸出苍白瘦削的手,搭在顾兰因额头上试了试,没觉出体温有升高的迹象,于是倒了杯水喂到她嘴边:“嘴唇都开裂了,喝点水润一润吧。”
顾兰因一声没敢吭,就着他的手乖乖喝了。
等顾琢把手收回去,这妹子就跟安了弹簧似的,猛地坐起身——坐到一半,她肩背陡然一紧,半身不遂地杵在原地,好悬没栽回去。
顾琢赶紧扶住她,又在她腰后垫了个枕头:“是不是伤口疼了?”
顾兰因艰难且违心地摇了摇头。
昨日在火场里,这妹子先是替顾琢挡住了砸下来的水泥块,跳窗时又当了回人肉垫子,这还不算完,小楼坍塌后,砸落下来的玻璃渣和水泥块全崩在她后背上。
经过这么一遭,顾姑娘还能若无其事地下地走动,已经堪称身板结实,生命力和某种节肢动物足有一拼。
就算化身“人棍”,也不耽搁顾兰因吃力地转过头,眼睛睁得老大,目光直勾勾地“钉”在顾琢脸上,沿着他的五官轮廓一分一寸而下,像是要贴着身形凿下一个边来,小心翼翼地嵌进瞳孔里。
八年不见,这男人一只脚已经踩到“中年”的门槛,看上去却和当年没多大分别,仿佛那八年的光阴从没挡在两人中间,他还是那个站在讲台上的温润教授,看到放学归来的顾兰因,微笑着转过身,张开两条胳膊,等着他的小姑娘扑进怀里。
……只除了脸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顾兰因动了动嘴唇,轻轻细细地唤了声:“……师父?”
顾琢偏过脸,温柔且耐心:“怎么了?”
顾兰因抿了下唇瓣,戴着吊针的手摸索着探出,不依不饶地伸向顾琢。顾掌门抓着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还没来得及抽回,就被顾兰因反手攥住,拉到脸颊边缘轻轻蹭了下。
就像一只离家出走的小流浪猫,在外面受尽了风吹雨打、坎坷波折,好不容易摸到家门口,于是不顾一切地扑进主人怀里,可怜巴巴地撒起娇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顾琢的心当即软了,索性任由她攥着自己的手不放,良久才叹了口气:“以后,别再让师父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