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逮着这个空隙,赶紧跟顾琢低声解释了一句:“当初您被五毒教挟持,我一时慌了神,实在没别的办法才去求助明师兄的……我们原本的打算是先摸清您的下落再行动,没想到会弄成这样。”
顾琢没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瞥了她一眼,就这么一眼,顾小姐的冷汗瞬间下来了。
陈聿能在毒贩窝里卧底,眼力见还是不缺的,眼看顾兰因在她师父跟前就像见了猫的仓鼠似的,乖乖巧巧地蜷成一团,由着人搓圆捏扁,他胸臆中的“不是滋味”便不受控制地往上泛,泛酸水似地冲到了喉咙口。
“……明总裁下手够狠的,不过当时情况特殊,有点意外伤害也算正常,”陈聿垂下眼,语气听不出异常,“警方不会在这一点上揪着不放,可其他的……就要看明总裁自己做过什么、做了多少了。”
顾兰因心头倏地打了个突。
明承诲私底下的那点勾当,别人不清楚,顾兰因却是心知肚明——不说其他,单是眼下还在重症监护室里躺着的明睿东,泰半就是拜小明先生的手笔所赐。
这一桩剪不断、理还乱的公案,顾兰因虽说没直接掺和在里头,事前多多少少还是知情的,可她非但没向警方示警,还一声不吭地坐等看戏……
较真论起来,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是妥妥逃不掉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警方能将这伙邪教分子一网打尽,都是托了顾小姐和明总裁的福,眼下也没直接证据证明明睿东被人毒害和明承诲有关,陈聿拿这两位没办法,只能拐弯抹角的给顾兰因上点眼药,让她心里知道厉害。
在陈警官,这一招只是死马当活马医——能把霍成和柳生清正揍得满头包的主,“天地君亲”挨个过一遍筛子,也没什么值当顾兰因看在眼里,指望三言两语就能将这轴到家的货色掰回来,和做白日梦也没什么分别。
但他没想到,这一招被意剑掌门这个“增幅器”一放大,效果居然出奇的好。
反正,直到陈聿和丁建告辞离去,某位心怀鬼胎的顾姑娘依然没敢正眼看她师父,自顾自地摸出一个苹果,闷头削起皮来。
怎么说,顾兰因也在江湖上打滚了七八年,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城府总是有的。可顾琢不是“泰山”,而是她的“天”,眼看这片天色隐约有电闪雷鸣的趋势,她一颗心脏不由打了个滑步,颤颤巍巍地提溜起一点。
从顾琢的视角看过去,这姑娘脸上就是大写的“心虚”二字,还加了酷炫的闪光效果。
其实满打满算,顾兰因回东海市不过短短数月,折腾出的动静却着实不小,她毕竟是意剑掌门一手带大的,不必蛛丝马迹,光是将前因后果串联起来,稍微一琢磨,顾琢大概就能猜到她干了些什么“好事”。
依照顾掌门的脾气,这熊孩子纯属欠教训,就该拎到跟前狠狠抽一顿手板。可他眼皮一垂,目光顺势落在顾兰因右手上——这姑娘刚洗完手,线衣袖子挽起来一截,露出一道不甚分明的伤疤。
顾琢瞳孔骤缩,想起她手腕上累累交叠的伤痕,心头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不知名的火气登时漏了个干净。
他许久没说话,顾兰因一副心肝也越悬越高,眼看要窜出头顶心,响应外太空的召唤,她甚至没发觉手里的苹果已经脱光溜了,刀刃一个打滑,便冲着左手虎口去了。
顾琢:“小心!”
顾兰因触电似的打了个哆嗦,左右手同时一颤,差点连水果刀带苹果一并扔在地上。
顾琢顾不得她手里还攥着“凶器”,赶紧抓过顾姑娘手腕,仔细检查了一番,发现连层油皮也没蹭破,这才松了口气。
“都这么大了,做事还是毛毛躁躁,”他意有所指地数落了一句,“一点不知道瞻前顾后。”
顾兰因缩紧脖子,后背上不光冒冷汗,连汗毛都跳了出来,当场炸成一只鹌鹑。
好在顾掌门只说了这么一句,眼看熊孩子的脑袋几乎缩进肩膀里,他默默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床沿。
顾兰因骚眉搭眼地贴着床沿坐下,屁股只敢挨一半,另一半没着没落地悬在外面,是一副随时准备罚站的心虚模样。
顾琢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索性斜倚着床头,隔了半个枕头和将近三千个昼夜,仔仔细细地端详起他的小姑娘。
他上一回打量顾兰因还是七八年前——一般而言,不论男女,长到十七八岁,五官轮廓就算定了型,再“女大十八变”也变不到哪去。可是仔细追究,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以至于当日在小药店外猝然撞见时,他差点没认出来。
十七八岁的顾兰因,身形已然长成,性格较同龄人也算懂事,只是骨子里仍然透着隐约的青涩懵懂,两腮带着婴儿肥,一掐一把天真烂漫,偏偏硬要板着脸装老成,谁见了都忍不住地笑。
而眼下再见,她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被八年的风刀霜剑熬干汤了,薄薄一层皮肉绷紧在颧骨上,耷拉眼皮时看着老实又好欺负,可一旦正眼看来,眼神中居然不动声色地透出一线凛然,让人不敢造次。
仿佛一块蒙尘的顽铁,经千锤百炼、业火淬磨,终于开出了锋刃。
不必全貌,只是一星寒光已经令人心惊肉跳。
顾琢的语气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这些年……吃了很多苦吧?”
顾兰因做好全副准备,去迎接一场狂风骤雨,谁知那呼啸的风声到了跟前,威势陡然一消,化成一把杨柳春风,缠缠绵绵地扑了她一脸。
顾兰因眨了眨眼,一颗悬起来的心还不敢完全放下,偷摸掀起半边眼角……隔着咫尺的距离,看见了一只手。
顾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如鬼使神差一般,等他反应过来时,手指尖离顾兰因的面颊已经只隔一线。
这样近的距离,顾兰因的鼻息清晰可闻,他甚至能感觉到这姑娘体温的热度,长了脚似地顺着神经末梢一路窜上,所到之处,血液不着痕迹地沸腾起来,却只在耳朵尖留下一点人眼可见的痕迹。
那个瞬间,顾兰因的五官六感集体撂了挑子,直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男人手指尖带起一点微风,不疾不徐地掠过她鬓角,风里有股熟悉的气味,依稀是多年前,顾琢带着她回老家扫墓,阳春三月的风拂过山脊,风里裹挟着桃花和晨雾的气息。
清新而又润泽,不动声色间,已经沁入心脾、化入骨血,只在指尖留下一点心有余悸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