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此情此景就犹如一个三天没吃饭的饿殍看到一盆油汪汪、香喷喷的红烧肉——偏偏那红烧肉被锁在防弹玻璃罩里,看得见摸不着,只能一边饥火中烧摧心挠肝,一边干瞪眼看着。
还有比这更坑爹的吗?
幸而顾琢动作迅速,不多会儿已经抹好药,顾兰因正想撑起身,却被他按住肩头:“别急着起来,多趴一会儿。”
那只手粗糙又温暖,摁在顾兰因光裸的肩头上,烫的她皮肉一颤。这姑娘偏头一瞧,瞳孔登时剧烈凝缩,原本打算“不着痕迹地回避开”的念头也被自己一脚踹开,猛地攥住那只手腕。
……右手手腕。
顾琢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她撩开衣袖,露出手腕上那道疤痕,狰狞的伤口沿着小臂而上,一直挑到手肘,乍眼看来,几乎将胳膊一分两半!
顾兰因的眼睛无声无息地红了,抓着顾琢的手指微微战栗,仿佛抓着块烫人的烙铁。
顾琢想抽回胳膊,谁知顾兰因攥得死紧,他一抽之下居然没抽回,睫毛微微颤抖,脸上的表情近乎慌乱。
顾兰因吸了两口气,总算没让情绪当场失控。她伸手轻轻抚过那道伤疤,抬头问道:“……疼吗?”
顾琢:“不疼。”
顾兰因没再追问,低头盯住那条伤疤,眼睛里的血色汹涌撞击着眼眶,半晌一声没吭。
顾琢叹了口气,左手迟疑了一下,还是落在顾兰因头顶,轻拍了拍:“没事了……师父真不疼。”
顾兰因攥着他的腕子,手背上撑出狰狞的青筋,手指上的力道却极轻柔,仿佛攥着个一碰就碎的宝贝,她唯恐抓不住,又担心用力太紧,一把捏碎了。
良久,她才轻声说:“……对不起。”
顾琢:“……”
在自家师父跟前,顾兰因就是个没节操的怂货,认错讨饶是家常便饭,时间久了,“我错了”从她嘴里冒出来,就跟标点符号没什么分别。
这是顾琢第一次知道顾兰因的“对不起”里含着这么多的百转千回、这么深的血泪悔恨,沉甸甸地压住胸臆,压得她每吸一口气都格外艰难。
顾琢沉默片刻,那只摁住顾兰因头顶的手忽然往下滑了一寸,落在她脸颊上:“……疼不疼?”
顾兰因一愣。
顾琢:“师父……当年不是有心打你的,疼不疼?”
顾兰因狠狠一震,那根通天彻地的棒槌骨突然垮了下来,空调暖风呼呼地吹着,她却几乎打了个哆嗦。
在顾琢,那是他一时冲动留下的遗憾,可在顾兰因,那却是插在她心头的一根刺,天长日久,落地生根,已经扎进了血肉。哪怕时至今日,顾琢平安归来,她依然能感觉到那根刺的存在,稍微一动就是锥心刺肺。
这些年,她固执地追寻着那个埋在黄土底下的真相,一个人走过风刀霜剑、蹚过世情炎凉,自以为披上一身坚不可摧的铠甲,再没什么能让她动容变色。
谁知那“铠甲”居然是豆腐渣工程,被顾琢轻飘飘的一句话扫过,居然有分崩离析的迹象。
顾琢用那只完好的左手捧起顾兰因的脸,虎口和指节处的老茧蹭在她肌肤上,有点毛毛躁躁的痒。顾兰因不由想起唐老板的话,这男人用了八年的时间,将他的左手磨成一把无坚不摧的宝剑……只为了替她劈开风刀霜剑,在风雨如晦中撑起一片天。
那一刻,顾兰因忍不住想:再不会有谁像顾琢一样把她放在心尖上宠爱了。
顾掌门搬回来的第一晚,两个人都不急着睡下,顾兰因靠在顾琢臂弯里,抽出那沓画稿,一页一页仔细端详,一边看还一边搜肠刮肚,非得寻根溯源,把记忆中的“原型”翻找出来不可。
顾琢温柔抚摩她散落满身的长发,由着顾姑娘信口开河。灯光下,这男人脸颊苍白,偏偏眉眼极黑,对比太过强烈,居然连鬓颊那道伤疤都模糊起来,只有如画眉目格外分明。
顾兰因抽出其中一张,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在哪见过,忍不住问道:“师父,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
顾琢偏头瞧了眼,见那稿纸上画了个小姑娘,穿一身校服裙,梳着条麻花辫,靠在一株大槐树下,手里拿着个蛋筒冰淇淋,一边慢慢舔着,一边抻着脖子往远处看,像是在等什么人。
雪白的槐花从树梢垂落,透过白纸黑墨,一股悠远清淡的甜香逸散而出,缭绕鼻端,久久不去。
顾兰因咬着手指,只觉得这一幕好生眼熟,可绞尽脑汁地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在哪见过,只能求助地看向顾琢。
顾琢哑然失笑:“自己想。”
顾兰因不高兴地鼓起半边腮帮子,勾住他袖口摇了摇:“想不起来……师父,你就告诉我吧。”
顾琢伸手在她腮帮上轻轻戳了下,忽然问道:“兰因,你当年为什么不报中文专业?”
这话题毫无预兆地漂移了一百八十度,顾兰因不由一愣。
顾兰因成绩不错,高三第一次模拟考甚至破天荒地考进全市前三十,顾琢一直希望她能考入东海大学中文系,既舍不得相依为命的小姑娘离开自己,也是希望一手带大的亲传弟子能继承自己在文学领域的衣钵。
可他没想到,一向乖巧的顾兰因头一回违背了他的意愿,偷偷填报了A大英语系。
顾琢辗转得知顾兰因的第一志愿后,说不失望是假的,尤其A大离东海市十万八千里远,这意味着往后四年间,师徒俩相隔大半个中国,一年也难得见上几回。
不过,当着顾兰因的面,顾琢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拍着小姑娘的脑袋,微笑勉励了几句。
顾兰因做梦也没想到,这事居然在顾琢心头搁置了这么多年,到现在还耿耿于怀。
她在顾琢手背上蹭了蹭脸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想兼职做翻译……”
风水轮流转,这一回,轮也轮到顾掌门愣住了。
“……报考英文系,我就能一边读书一边兼职翻译,我在网上查过,就算是兼职,一个月也能赚一两千块钱,再加上奖学金,负担学费和生活费绰绰有余,师父也不用这么辛苦了。”
顾琢不知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好,他觉得怀里这女孩就像一条小章鱼,八条触须死命缠着他,哪窝心往哪戳,戳得他坐立难安,一颗心几乎化成一汪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