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宾室向阳一面是落地玻璃窗,阳光泼墨挥毫,在顾琢逆光的半边脸上涂了一层暗色,他的眉目隐藏在阴影里,表情便显得深晦不明、喜怒难辨。
他不说话,从明承诲到顾兰因全都大气不敢喘一口,眼观鼻鼻观心,原地化成了两尊卖相颇佳的人形柱子。
说来也挺有意思,这对师兄妹出身迥异、背景不一,可到了顾琢跟前,却是有志一同的乖巧听话,顾掌门让往东,他俩不敢往西,活像两只柔顺的鹌鹑。
顾兰因还好点,怎么说她都是顾琢一手带大的,捧在手心里宠了十年,活活宠出一个熊孩子。就算她踩了不该踩的线,只要没闹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撒个娇耍个赖,顾掌门也不忍心太揪着不放。
明董事长就不一样了,他跟顾琢相处的时间更短,又是男孩子,拉不下脸来撒娇卖萌,更没有那份理所当然的亲昵。
哪怕他再想抱着顾琢大哭一场,当着顾掌门的面,也只能规规矩矩地垂手而立,偶尔掀起眼皮,用余光偷偷瞄一眼。
只见顾琢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有节奏地来回摩挲,半晌,他不高不低地说道:“这些年,我隐姓埋名,自顾尚且不暇,对你们师兄妹更是疏于教导,其实不太敢当你们一声‘师父’。”
顾琢性情温和,从不跟人高声大气,这轻飘飘的一句,已经是声色俱厉的质问了。
明董事长的冷汗瞬间下来了,连着顾兰因的膝弯都开始打颤,实在站不稳当,只能麻溜跪下。
明承诲能把警察耍得滴溜转,从五毒教到南武林盟都是他手心里的棋子,指东不打西。到了顾掌门跟前,他却如同被猫盯上的耗子一般,好不容易找回话音:“您言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的教导,弟子一直铭记于心,时刻不敢忘。”
小明先生干得那些事,市局抓不住证据,顾琢却是心知肚明。他其实不介意让明董事长多跪一会儿,可那些破事里少不了顾兰因掺和,顾掌门要是因为这个向明承诲发作,顾姑娘也逃不过“侧翼误伤”。
虽说都是一手教导的弟子,但顾琢自认不是圣人,会有私心也是情理之中。打鼠顾着白玉瓶,顾掌门终究不忍他的小女孩难堪,放缓了语气:“都起来吧。”
见这俩心里有鬼的熊孩子没动静,他叹了口气,索性弯腰扶起了顾兰因,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顾兰因缩着脖子,地上但凡有个洞,她铁定把自己种里头。
顾琢看了看这心虚了一晚上的倒霉妹子,又看了看仍旧跪在地上没挪窝的明承诲,脸色淡漠:“兰因,你先出去,我有话跟你师兄说。”
顾兰因和明承诲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同时心领神会,顾琢这是不想让顾兰因受池鱼之殃,故意把她支出去,好开足火力“对付”小明先生。
饶是明董事长心理素质爆表,坑爹时尚且面不改色心不跳,有那么一时片刻,后背上居然密密麻麻冒出一层冷汗。
顾兰因瞄了眼顾琢,见自家师父面无表情,拿透视射线也扫描不出半点端倪。她登时怂了,自身尚且七上八下,更不敢给同门师兄开口说情,于是把脑袋夹在肩膀里,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
明承诲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那意思大约是:亲爱的师妹,你也太够意思了吧?
顾兰因回过头,隔着门缝回了他一记眼色:死道友不死贫道,亲爱的师兄,师妹我也是泥菩萨过江,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明承诲:“……”
求他办事时怎么没想到“自求多福”?
摊上这么个师妹,他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随着带门时“砰”一声响,明先生的小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堂堂明氏掌门人,此时居然步了顾兰因的后尘,脑袋夹在两个肩膀间,下巴尖几乎戳到胸口。
顾琢瞥了他一眼:“起来说话吧。”
明承诲磨磨蹭蹭地站起身,两个膝盖依然不敢吃力,随时准备再跪一回。
顾琢定定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你这些年过得艰难,能在夹缝里站稳脚跟已经很不容易,我心里都清楚,原本不打算说什么,不过……”
明承诲一颗心被轻飘飘的“不过”两个字吊在了半空。
顾琢收敛了往日里的温和,沉声道:“不过你既然叫我一声‘师父’——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两样占了全,有些话就不能不问清楚。”
明承诲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师父有话请说。”
顾琢:“我当年提点你一句,本意只是希望你们父子俩能缓和关系,没想到你借题发挥出这么大一篇文章,连消带打,不仅解了自己的困局,也把明氏集团彻底握在手里,有这份能耐,我以后也不用担心什么了。”
明承诲回味半天,没琢磨出顾掌门这话是褒是贬,只好把一颗上蹿下跳的心严严实实地揣好:“弟子……只是为了自保,以后再不敢了。”
顾琢提了下嘴角:“你跟明睿东之间感情淡薄,为求自保,做什么都是情理之中……我只问你一句,当初明睿东病发住院,虽然是五毒教下的手,这背后有没有你的影子?”
但凡明董事长手腕上绑个心率检测仪,脉搏铁定已经突破一百八,他给自己做足心理建设,一咬牙一跺脚……终究不敢当着顾掌门的面编瞎话,老老实实地招认了:“……有。”
顾琢微微一眯眼。
明承诲抬起头,带着几分急切地解释道:“五毒教和明睿东早有龃龉,就算没我搅局,迟早也会走到同室操戈的一步,我只是……”
只是充当了催化剂,让这一天提前到来罢了。
顾琢脸色阴晴不定了一阵,浓密的眼睫轻轻一垂:“你没有直接动手,只是从中推波助澜了一把,明睿东自食恶果,追根溯源,其实怪不到你头上。”
虽然顾掌门的语气还算温和,听起来也没有怪罪的意思,明承诲却觉得手心冒汗的症状更严重了。
事实证明,明董事长的预感很准确,只听顾琢话音一转,语气陡然严厉:“但是承诲,兰因是你同门师妹,你就算要自保,也不应拉她下水——当日明睿东病发,你故意引来警察,还让他们看到兰因在场,难道不是为了利用兰因转移开警方的视线,好把自己择出去?”
明承诲心口一跳,腰板登时折了,膝盖再次挨到大理石地板,只听“咚”一下响,连门外的顾兰因都听到了动静,忍不住回头瞅了眼。
可眼下这个当口,她自己那箩筐罪证还没来得及销毁,更别说给明承诲搭把手,只能继续蹲在会议室门口,权当自己是颗种在地里的萝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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