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心迹

    搞定一整套流程，她回过头，就见顾琢站在厨房门口，分明是看着她，那目光却像从她身上穿透过去，望向时空深处、被遗漏的某个身影。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顾掌门对顾兰因的印象都是“宠了十多年的小姑娘”，可能是童年时遭受过不甚愉快的经历，她总是怯生生的，扒着顾琢大腿不肯放手，要顾掌门哄上许久，才畏畏缩缩地探出半张小脸。

    后来，她和顾琢混熟了，小女孩活泼爱娇的天性也显露出来，偶尔有点咋咋呼呼，但更多的时候，她乖巧听话的让顾琢不知怎么心疼才好。

    那时，顾琢对她的疼爱完全是“长辈式的”，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也好，“长兄如父”也罢，在顾琢心里，顾兰因就是个柔弱又乖巧的小姑娘，他的疼爱不掺杂念，只想将她庇护在羽翼下，最好一辈子就这么顺顺当当过去，不必经受风雨摧残。

    可惜事与愿违，怕什么偏偏来什么。

    顾兰因在江湖上摸爬滚打了八年，顾琢就在唐门隐居的小屋里担惊受怕了八年，八年的时光，说长不长，却足够将一个人挫骨雕肉，打磨得面目全非。

    而当八年后，他在小药店附近的巷子里重遇顾兰因时，第一眼居然险些没认出来。

    时隔多年，那个大半夜不敢睡觉、一个人躲进衣柜里的小女孩已经长大成人，眼神锋利说话干练，肩膀硬的甚至能替他这个当长辈的遮风挡雨。

    顾琢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有欣慰，有心疼，还有点怅然若失的遗憾。

    刚开始，顾琢以为自己是在惋惜错过的时光，好像不过一晃眼，他的小女孩已经脱胎换骨，走过的路远得他甚至无法想象。

    但是后来，他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在嫉妒。

    那些他没来得及陪她走过的路，光阴蹉跎中错过的风景，成了横亘在他和顾兰因之间的遗憾。他的小姑娘不再是他一伸手就能够到的“孩子”，而随着时间推移，这条鸿沟还将越来越大，将她推向更加遥远的地方。

    她会牵起别人的手，成立自己的家庭，陪在她身边走过风风雨雨的人将不再是自己这个“师父”。

    只是稍一想象，顾琢就觉得难以忍受。

    可能天底下所有的父母在看到孩子长大成人，脱离自己的羽翼庇护时，都会有类似的心路历程。然而顾掌门的情况又格外特殊一些，因为顾兰因不仅是他的“孩子”和“徒弟”，还是他坠入深渊时、那根牢牢吊住他神魂的稻草，牵引他一步一步回到人间。

    他的目光里压着太多复杂而沉重的东西，顾兰因心头没来由一颤，强行按捺住蒙住他双眼的冲动，像是生怕惊动什么似的，轻声问道：“师父……怎么了？”

    顾琢恍惚的视线还没完全凝聚，像个被线绳引导的木偶人一样，慢慢走到近前，伸手去触摸顾兰因的脸。

    指尖相隔一线，他突然反应过来，硬生生地刹停了。

    “没……什么，”顾琢嗓子有点发痒，赶紧咳嗽两下，艰难地转开话题，“你……在煮什么？”

    顾兰因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不及掩饰的仓皇与躲闪，似乎明白了什么。

    “椰汁燕窝，”她柔声说，“我头一回做这个，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您别嫌弃。”

    只要是顾兰因亲手做的，别说燕窝，就是耗子药，顾琢也能眉头不皱一下地吞下去。很快，椰汁与鲜奶在炖锅中水乳交融，难以言喻的甜香味将整个客厅浸泡其中。顾琢坐在饭桌边，看着厨房里顾兰因忙忙叨叨的身影，只觉得那无所不在的甜香似乎顺着皮肉沁入身体，将五脏六腑也泡在满足的熨帖中。

    顾兰因将炖好的燕窝盛出两碗端上桌。两人相对无言，有点微妙的尴尬，顾兰因不知怎么想的，抄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这电视自打买回来，就一直杵在柜子上当壁花，天长日久，落了一层灰。好不容易逮到机会，立马炫耀了一把存在感——电视音箱里传出一个撕心裂肺的女人声音，下一秒，烟熏妆和大红唇的红衣女人跳了出来。

    顾兰因：“……”

    等等，这妹子的造型怎么有点眼熟？

    她一边喝着燕窝，一边听那电视剧里的女人呜呜咽咽地念着台词，没听两句猛地反应过来，这好像就是何菁菁说的那部“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狗血师徒恋大戏。

    突然，只听电视里飘过来一句台词：“原来你是爱我的，可是为什么，你连爱上我，都可以那么残忍无情？爱上我，你就觉得那么耻辱和不堪吗？”

    这台词太狗血，顾兰因浑身汗毛齐刷刷地炸开，列成了整齐的方阵。

    她偷偷撩起眼皮，只见顾琢睫毛低垂，不紧不慢地喝着燕窝，仿佛压根没听见。她先是松了一口气，紧跟着，又有点没来由的失望。

    “这电视剧还挺热门的，我好多同事都在看，”顾兰因若无其事地说，“要我说，这女主就是自己作的——她师父又不是上辈子欠她的，从小养到大，已经仁至义尽。她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念头，不赶紧面壁思过、三省起身，还死活拉着她师父一起撞南墙，这不是妥妥的忘恩负义、禽兽不如！”

    顾琢手一顿，汤勺碰到碗沿，发出一声脆响。

    就像给顾兰因做注脚似的，电视里的“师父”咬牙切齿地说：“我爱你又如何？不爱你又如何？我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

    “果然，做人不能太贪心，”顾兰因闷闷地想，“要是不知足，凡事得寸进尺，只有被‘啪啪’打脸的份。”

    好比她自己，就是一个足以列入教科书的反面教材。

    客厅里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的男女主还在哼哼唧唧腻腻歪歪，不知过了多久，顾琢忽然开口了。

    “也不只是那女孩的问题，”顾琢搅动着碗里的燕窝，淡淡地说，“她师父分明也有这个心思，却自欺其人，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敢面对。他以为能瞒天过海，可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自己，到头来还是伤人伤己——要是一开始就坦诚相对，也未必会落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顾兰因：“……”

    顾掌门待人接物十分讲究，从不高声大气，语气慢条斯理，声量不温不火，可顾兰因听在耳中，却如九天惊雷滚滚而过，整个人都给劈麻木了。

    梦游般的恍惚中，她鬼使神差地腾起一个念头：“师父这话……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