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力见是不缺的,要是有“察言观色”这个专业,他大约能跳过毕业考环节,直接上讲台授课。
只是一个微表情,陈聿已经隐约抓住端倪,脑子里毫无预兆地浮起一个揣测。
陈聿:“顾教授,恕我直言,您真正顾虑的到底是什么?您是担心阿兰知道后没法接受,还是……担心阿兰找回了家人,就不把您这个师父放在第一位了?”
顾琢:“……”
他飞快地看了陈聿一眼,眼神针尖一样锐利。
陈聿登时明白,自己正中要害了。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有点哭笑不得,还有种缘由莫名的愤怒——就像一个吃不饱的饿殍,看到别人碗里盛着大块的红烧肉,一边垂涎欲滴,一边听那人嚷嚷“肉太少了吃不饱”。
“您在担心什么?”他讥诮又尖刻地问,“阿兰对您的心思,只要长了眼睛的都看得出,她是恨不得在心里立一个神龛,把您顶礼膜拜地供奉进去。”
“您自己方才都说了,阿兰对霍谦成见已深,别说认这个爷爷,恐怕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听到,他有什么能耐动摇您在阿兰心目中的地位?”
陈聿说的道理,顾琢当然明白,他也不是吃饱了撑的无病呻吟,只是……因爱生忧怖,爱有多深,忧怖就有多重。
何况顾教授还是文科专业出身,一般而言,和理科生相比,文人的感性神经更加敏锐,也更容易压过理性逻辑。
情绪一旦泛滥,就没那么容易堵住了。
揣着一腔难解难分的心绪,顾琢推开902的门,还没进屋,一股难以言喻的香味已经腻腻歪歪地纠缠上来——仿佛是小火慢炖,食材和汤汁水乳交融,香气随着气泡蒸腾,满涨到锅里盛不下,只能裹挟在水雾中溢出,不动声色地占据了每一个角落。
那香味有种神奇的魔力,风卷残云般席卷过身心,融化在四肢百骸中。顾琢绷紧的肩膀连着心防一并卸下,忽然生出错觉,仿佛连骨头带皮肉都化在这股无孔不入的香味里。
他脱下大衣搭在沙发背上,信步走进厨房,就见顾兰因正揭开锅盖,舀出一勺汤汁尝了尝。
一时间,那些令人烦心的琐事——周教授的邀请、搬离东海市的两难、尚在潜逃的嫌疑犯,还有顾兰因那糟心的身世,犹如无师自通了隐身术一样,凭空从顾琢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伸手一带……将顾兰因揽入怀中。
顾琢刚进门时顾兰因就听见了动静,这姑娘到了自家师父跟前,压根不知道“矜持”俩字咋写,顺势往后一仰,十分享受地枕住顾琢肩头:“师父,你回来了?”
顾琢和她贴了下脸颊,问道:“煮什么呢?”
“花旗参炖鸡汤,”顾兰因说,“师父这阵子不咳嗽了,但是脸上还是没血色,想给您补一补。”
顾兰因说要给顾琢“补身”,就绝不敷衍了事,不仅炖了鸡汤,还炒了水晶虾仁,拌了菠菜,连开胃甜点都是红糖熬煮的糯米藕片。
她一边从锅里盛出虾仁,一边捡了一个丢进嘴里,大约是觉得味道不错,这才心满意足地端上桌。
一回头,就和桌边的顾琢目光对在一处。
顾兰因一路七上八下的心绪忽然就尘埃落定了,她给顾琢盛了一碗鸡汤,试探着打量了下顾琢的表情,故作随意地问道:“师父,你下午去哪了?为什么不让我跟着?”
顾琢笑了笑,避重就轻地答道:“去见一个朋友。”
顾兰因托腮看着他,小声嘀咕道:“什么朋友啊?师父的朋友我都认识,有什么不方便带我去的?”
顾琢调转筷子,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你从早到晚都跟师父在一块,就下午这么一小会儿,还不许师父有点私人空间了?”
顾兰因冲他扮了个鬼脸,不说话了。
这两人各自装了满腹“鬼胎”,千头万绪纠结在一处,就是倒腾不出一个线头。
好半天,顾兰因才咂摸出一点勇气,抬头唤道:“师父……”
谁知就在这时,顾琢也不约而同地开口:“小因……”
两人的目光当空相遇,呲出一溜小火花,滚到舌尖的话音登时销声匿迹了。
顾兰因立马怂了,乖乖退让:“您先说。”
顾琢用筷子尖点了点盘沿,踌躇了好久,才试探着问道:“小因……如果有机会,你想找回自己家人吗?”
顾兰因茫然地眨了眨眼,似乎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打了个一百八十度漂移:“家人?什么家人?我有师父就够了。”
顾掌门显然没有主持情感节目的天分,话头开得艰难又蹩脚:“我是说如果……如果,你知道自己的亲人在哪,会想去找他们吗?”
他紧咬这个话题不放,顾兰因就是再迟钝也该发觉不对了,她思忖了一秒,故意半开玩笑地回道:“师父,你不会告诉我……你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了吧?”
顾琢不是不会说谎,不然当年也没法把柳生清正耍得团团转。但他城府再深,在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跟前还是被“一键清零”,好半天才迟疑着说:“我今天下午,其实是去见陈警官……”
顾兰因蓦地睁大眼,从自家师父欲言又止的态度中捕捉到一丝不太妙的迹象。
顾琢把五根手指死死扣在掌心里,用尽全力才没让话音露出破绽:“陈警官给我看了一样东西……是一份亲子鉴定报告。”
顾兰因被不祥的预感堵住了气道,上不行下不落,只好化作故作轻松的调侃:“不会是我的吧?”
顾琢深深地看着她:“是你……和霍谦的。”
顾兰因:“……”
此时此刻,就算一个九天惊雷当头劈下,她大概也不会有任何反应。
顾琢担忧地看着她:“兰因……”
顾兰因深吸一口气,试了几次,好不容易找回话音:“我……咳咳,我没事,您继续说。”
她一开口差点破音,一点也不像“没事”的样子,顾琢忍不住想像多年前那样,揽过她的小姑娘,替她挡下所有风雨。
可惜,想象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意剑掌门再如何经天纬地,到底不是无所不能,而他的小姑娘也早过了要他遮风挡雨的年纪。
顾琢踌躇许久,还是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方式:“根据亲子鉴定,霍谦……应该就是你的亲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