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进驻兵部之后,宣布将分别与郎中以上官员谈话,这也是为稳定人心、消除谣言的应有之意。
他先召集二位侍郎,向他们传达了内阁的会议精神。并正告二人,内阁并不认为,此次兵部尚书遇袭,并非只是一个偶然事件;相反,内阁认为,它折射出大明整个军事体系都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堂堂戎政大臣,竟然连一点保护自己不受侵犯的权威都没有,我不知二位作何感想。”沈默的脸上,在没有一丝笑容,严肃的表情,与平时截然不同。
王崇古和霍冀无言以对,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只能装聋作哑了。
“好吧,是不谷问得太空泛了。”沈默淡淡一笑道:“那好,我问具体一点……你们认为王部堂为何会遭此厄运?”
“部堂大人迫切希望做出些成绩,推行的一些政策难免操切,引起一些士卒的不满。”这下两人不能再推诿,王崇古道:“他又不了解武人粗鲁暴躁的脾气,始终与其针锋相对,结果惹得他们兽性大发,这才酿成了这场大祸。”
“为什么会惹恼了武人?”沈默追问道。
“说到底,还是部堂大人碰到了很多人的饭碗。”霍冀答道:“京营之中的状况,虽比大多卫所强些,但同样有一批老弱病残混饭吃的存在,部堂大人推行的分营练兵,无疑会打破这些人的饭碗,他们能不恨吗?”
“好吧,就算这些人恨他入骨,”沈默冷冷问道:“那为何营中其他官兵没有援救?”
“他们可能碍于同袍情分,又是世兵,大都沾亲带故,”霍冀道:“可能不想伤感情吧。”
“怕伤感情……”沈默点点头,两眼微眯道:“却不怕折了戎政大臣,所有人被连坐处置?看来我们的京营官兵,真是义薄云天呢。”
“这……”王崇古和霍冀再次无言以对。
“还是说,他们有恃无恐,知道打了也是白打,”沈默的目光如利剑般直射二人,强大的气场竟压得两位指挥过千军万马的侍郎,一下子喘不过气来:“你们到底想隐瞒什么,还是根本和他们串通一气?”
“卑职不敢……”两人额头见汗,吃力道。
“是不敢说,还是不敢做?”沈默追问道。
“既不敢做,也不敢说。”霍冀无奈哀求道:“沈相您就别问了,有些话我们实在不能说,说出来也没用,还给大家都惹麻烦。”
王崇古仗着和沈默的关系,低声道:“江南,别再问了,快要把老哥逼死了……”
“二位看来有些误会。”沈默闻言笑起来,身子前倾,给两人斟上茶道:“觉着是内阁小题大做了。”
“卑职不敢……”虽然口中这么说,但两人的表情却深以为然。
“那太好了,”沈默点点头道:“我确实不是来抖威风的,恰恰相反,我是来救你们的。”
“救我们?”王崇古和霍冀面面相觑,后者更是讪笑道:“这个是手长袖子短,根本扯不上吧?”
沈默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终于展颜笑道:“看来是我误会二位了。”
“呵呵……”两人笑得有些勉强,道:“也是沈相的职责所在。”
“唔,”沈默点点头道:“不谷的压力也很大,未免有些神经过敏了。”便端茶送客道:“就不耽误二位的时间了。”
“哪里哪里。”两人如蒙大赦,虽然此次谈话并未触及什么实质性的东西,然而沈默压迫性的气势,和似有若无的看破天机,让二人不由心慌意乱,一刻也不愿在他面前多待。于是起身道:“我等告退。”
沈默点点头,并没有起身相送的意思。
王崇古走了一半,觉着这样灰溜溜的出去,似乎有些没面子,便回头道:“本想请江南吃饭,不过这几日实在不合适,还是等这事儿过去了,咱们再聚聚吧。”
“用不了多久,”沈默点点头道:“鉴川兄就会来找我的。”
“那是当然。”王崇古随口应下,出去后却觉着沈默这话似乎有些别扭,却又不那么肯定,只好摇头苦笑道:‘人在屋檐下,只能把头低啊……’
兵部一共有四个清吏司,分别是武选司、职方司、车驾司、武库司;七名郎中,前三个司各有两名,武库司是一名,这七人掌管着本部的四个职能机构,维系着本部的正常运转。接下来的时间,沈默便与兵部的郎中们进行了保密会谈,且都是不厌其烦的一对一,似乎他对这些人,比对两位侍郎还要上心。
“其实所谓的京营禁军,久已是一个腐化的体系,从下层到上层,是层层的剥削。”谈话中。竟有个郎中语出惊人道:“京营十万官兵,除了神机营外,每年军费开支折银二百万两,如此巨大一块肥肉,用克扣军饷,虚报空额,倒卖军需……等等五花八门十几种方法,最多可以套出一百多万两的白花银子,凡是经手的自然都能吃肥谁管士兵饥寒交迫,谁管军队毫无战力”
沈默没有坐在大案后,而是与那郎中一起坐在一排花梨木椅子上,一边给他斟茶,一边听他语带愤怒道:“但大头轮不着军官,他们得把剥削所得,进贡给那些个勋贵世家。”
“勋贵世家……”沈默轻轻念着这几个字。
“是啊,虽然自土木堡之变,本朝的勋贵武将被一扫而空。现在他们的后代,已经拉不开弓、上不得马,但京营军官尽出其门下,向来以其马首是瞻。”那郎中和沈默说话的语气,比两位侍郎还要稔熟,道:“军官们向勋贵世家进贡财富,并支撑起他们的地位,而勋贵世家则为军官们提供保护,并帮助他们的升迁……但那些公爷侯爷也无法插手朝政,就只能采取曲线救国了。”
“行贿。”沈默给他斟上茶,淡淡道。
“不错,他们将得到的孝敬分润京官,早就买通了兵部上下,甚至连科道都被他们喂住了……听说有时大学士也受贿。”那人的心直口快,已经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
“不是每个人都爱钱。”沈默轻声道。
“那是,部堂大臣大都比较清明,而且山西人最不缺的就是钱,谈不到贿赂。那些国公侯爷们,便与尚书侍郎们拜把子,结姻亲,想尽法子拉关系。甚至降尊纡贵,与武选、武库、车驾这些要害部门的郎中称兄道弟。这么多年经营下来,勋贵和兵部,早就沆瀣一气,揪扯不清了。”那郎中揭露谜底道:“所以王学甫和霍尧封才没法回答你,怎么回答?拔出萝卜带出泥,非得把自己也绕进去。”
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那郎中感到喉咙发干,便端起茶盏轻啜起来。
沈默歪头看着他,脸上挂着放松的笑道:“你在这里前后加起来,也有七年了吧?”
“七年零七个月。”那人点点头,回忆往昔道:“散馆之后,我就在这儿,先任职方司主事,然后去宣大当了三年的参议,回来武选司,已经又是三年多了。”说着看看沈默道:“说起来,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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