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镜 五

陌生的城市，胡黑站在天还没大亮的出站口外面，却不感到陌生，打了一个电话，响了一声，那头就是小姨爽朗的笑声，“闺女儿这么早就给我打电话了呀，吃早饭没，是有什么事吗，有事就跟小姨说”

    “没有，我想你了小姨，你给我做顿好吃的吧，我来看你了。”

    “呀，真的呀，那你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电话里是小姨抑制不住的开心，她甚至都能想到小姨现在的表情和动作，许是这么多年来，胡黑是第一个说想她了来看她的人吧。“不对，我让你小姨父去接你，我去买些菜回来，等你来了就有好吃的了哈。”

    “嗯，好，我在火车站出口这里，第一次来不知道路需要你们来接我一回，下回再来看你我就自己打车过去了，姨父还认得出来我吗？毕竟我们好几年没见了，我也长大了”

    “能能能，你再怎么变小姨都认得出你，姨父也认得出来，再怎么变也都还是看得出小时候的模样的呀。那你就找个坐的地等着，他现在就过去。”

    “好，我等着。”

    在车站的时候，还是胡黑第一眼认出了来接她的小姨父，这个城市的早上还是有些冷的，空气里是海风的味道，咸咸的。姨父骑了一辆有些破旧的摩托车，在车尾绑好胡黑的行李箱，一路带着她大概走了有一个半小时才回到了小姨的家里。那是个简单的让她意外的房子，前面有大概三四十平的院子，院子边搭着一个简陋的露天厕所，站在院子里看里面的房子，是用红砖砌成的，简单的木门上镶着木格子，格子后面是两扇玻璃，再往两边看去有两扇大大的玻璃窗户，窗棱上挂着被太阳晒的有些发白的大大的福字。打开门，堂屋靠右边是一个老式的灶台，摆放的很干净。再往里走点，左右两边是两个房间，一间没有门，堆放了很多黄灿灿的苞米，还有一些不知道装了什么的木箱子。另外一件有门，应该是他们的卧室。小姨看见他们回来，一把抓住胡黑的手，捧到脸上，“呀都长这么高了，漂亮了哈，这边刚入秋的早上还是比较冷的，你姨父带着你坐摩托车过来冷不冷？冷的话赶紧坐灶台旁边暖暖。”脸上是抑制不住的高兴，系着围裙的小姨还是很漂亮，只是她的手放在小姨的脸上摸到了她明显的皱纹，笑起来的时候更明显，那些褶皱映着小姨还是很白皙的皮肤上，胡黑捧着小姨布满皱纹的脸，她不该在这个年纪就这么多皱纹的。然后慢慢拉着她攥着饭勺的手，拿过来勺子放下，紧紧的抱着小姨，什么也没说，这样就很暖，暖的胡黑都不想放开，暖的胡黑想不起来自己贪一个这样的怀抱有多久了。

    “这孩子，长大了越来越会亲热人了，还抱着我”小姨脸上的开心是藏不住的，嘴上那么说着，却也就任由胡黑抱着，是不是她也，贪这样一个来自亲人的怀抱很久了，胡黑竟然掉了一滴眼泪下来，抱着的小姨看都没看到就知道她哭了，拉出来胡黑抱着她的手，一只手攥着她两只手，另一只手本来要抬上去帮胡黑擦眼泪，却因为沾过了炒菜用的油又放了下去，胡黑抓住她放了一半的手放回自己脸上，擦了自己脸上的泪滴，“小姨运气好，都有机会看到我哭呢，哈哈哈哈哈”。

    她帮着小姨往灶台里添柴，小姨做了一桌子好吃的，大多数是海鲜，还有几个胡黑喜欢吃的家乡菜，小姨说要不是你来，她都忘了怎么炒那些家乡菜了，这里的人吃海鲜比较多，可能炒的不太好吃，让她别嫌弃。胡黑说，怎么会呢，肯定好吃。

    “不等妹妹回来吗？她什么时候放学？要不我陪你一起去接她？”

    “哦，她呀还早，中午放学在学校食堂自己买一顿饭，她都上初中了呢，你上回见她她还在上小学，一晃就过去这么几年了。哎呀一个姑娘家吃的胖乎乎的，学习还不怎么好，我看她也上不了大学了，看她能念到什么程度吧，她要是愿意继续上学，我就挣钱供她，她要是不愿意上，就让她跟你一起出去找工作上班，你在她旁边我也放心些。”

    小姨不停给胡黑碗里夹菜，放不下的时候，就又拿了一个小碗放在胡黑旁边，继续夹。

    “小姨你不用管我，我自己来就行，你赶紧吃，做这么多菜怎么吃的完。”胡黑把那个小碗里小姨夹给她的菜全拨给小姨碗里，她一口饭没吃就顾着给胡黑夹菜了。“妹妹她现在还小，还是得继续上学，不然这么小出门找工作也没人会要。你放心，以后不管她什么样，我都会替你照顾好她的。”

    一顿饭吃下来，小姨父没有说几句话，只是偶尔跟着小姨说的话笑笑，一个人喝着酒。没多久一瓶白酒就喝没了，要不是他吆喝着还有去买继续喝，胡黑都没有发现他已经喝的脸上通红，已经开始有些醉了。小姨立马站起来收拾碗筷，然后对小姨父说，你别喝了，晚上你在那间房睡，我一会给你铺好床拿过去新的被子，你喝多了就去睡会吧，下午我跟胡黑去接女儿放学。他转过身看了一眼小姨，又看了看旁边帮着收拾的胡黑，嘿嘿笑了一下，说好吧，然后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还没等小姨给她整理好床就倒头躺下去了。

    和小姨抢着刷碗的时候，胳膊肘子不小心撞到了小姨可能肋骨下的地方，小姨哎哟了一声又止住了，冲她笑了笑，就这么一笑，胡黑看到了小姨脸上因为疼痛闪过去的一丝遮掩，她楞了一下，又看了看小姨父睡着的地方，把小姨拉到有门的那件房间，轻轻关上门，掀开小姨拽着的衣服，一大块淤青在白的皮肤上格外扎眼，胡黑就那么看着小姨，眼里是责问，是心疼，是惊恐，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为什么没听你提起过？他是经常打你吗？”胡黑轻轻问小姨，手放在她肋骨旁边的淤青上缓缓揉着，“一会收拾完我带你去医院，这么大的淤青你为什么不去医院？”

    小姨拉着胡黑坐在了身后的床边，用穿着的围裙擦了擦自己手上的水，什么也没有说。胡黑看着她，站起来解开她的围裙自己系上，“你坐好，我去收拾，完了我们就去医院。”

    等胡黑收拾完，要拉着小姨出门的时候，小姨说什么也不愿意去了。胡黑开始着急起来，她拽不动看着挺瘦弱的小姨，便去找其他的车子，却找了一圈只有那辆小姨父接她回来的摩托车。

    “你再不动，我就背你出院子了啊”胡黑挠了一下小姨的胳肢窝，她知道一挠小姨准会憋不住笑，小时候跟她闹着玩的时候，她就特别怕挠痒痒，一挠准笑出来。看她笑了还是站着没动，胡黑就作势要背她起来。

    “好了好了，不用背我，我自己走”小姨从胡黑的身后躲开，走到她前面，拉着她的手关上院子的门，向外面走去。

    站在路边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一辆出租车经过，拦下来，胡黑跟司机说去市里医院。一路上小姨没有多说话，胡黑轻轻帮她隔着衣服揉着那块淤青，小姨就那么靠着睡着了。到了医院，排队、挂号、就诊、拍片。拿了药大夫说，幸好只是表皮淤青，并没有伤了旁边的脾脏，不然这么大的淤青人早就出事了。你们这是怎么弄的伤到这里了。

    胡黑岔开话题，问了大夫药怎么吃还要不要过几天过来做复诊，于是就带着小姨出了急诊室。

    “大夫说没多大事，吃完药也不用来复诊，这就是点皮外伤。”胡黑拿着药袋，看着小姨，“你...要不要跟我说点什么？他是经常这么打你还是就是喝完酒才会家暴？”

    “喝了酒才会打我，结婚没多久就动手打了我一次。”这次小姨开口了，“平时挺好的，他也能吃苦，愿意去干重活挣钱养家，你知道我们没上过学就只能做做零工挣钱，他要是再出息点，我们就能把房子再修修，或者是再攒点钱买个房子，以后孩子也就不用跟我们住一个屋了，唉.....不过还好....我....我们现在过的也....也不是太差......”最后这几个字说出来的时候，声音小的差点连胡黑都听不清楚。

    “有时候我也会因为压力大，老毛病犯了偶会会跟他斗几句嘴骂他几句，头疼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说了些什么。你说....他会不会因为这才打我的？”

    “小姨，你不用为他找借口，家暴就是家暴，不会因为你做了什么没做什么他就不打你了！你现在已经有伤了你才是受害者你知道吗？他打你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几年了。现在法律明文规定了，家暴是要受法律制裁的。你想想，一直这么下去，他说不定以后还会动手打孩子，那时候你怎么办？现在你都不敢说出来，以后孩子被家暴你也一身不吭吗？”胡黑心疼的看着小姨，“我....你，打算离开他吗？你们离婚吧，如果他不同意，我就带着你跟孩子偷偷离开，好吗？不管是去哪儿，回老家也好，跟我去别的城市也好都比待在这个家里强。好不好？”

    “离...婚...？”小姨茫然的看着胡黑，似乎有点摇摆不定，“要不这次你在这多住几天，看看情况，看看他表现吧....就这几天，如果他还是喝酒打我，我就带着孩子跟你走。还有我在上班的那家工厂的工资也没到月底结不了，正好我们待到月底，那个时候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胡黑看到小姨的眼睛里有光，那光是一种希望，也是一种迷茫，对胡黑这突如其来的劝她离开的迷茫。可是这光只出现了不到一秒就在小姨的眼睛里暗淡了下去，像是根本没出现过一样。她的担心，她的迟疑，她的不确定还有她想离开的矛盾，都看在胡黑眼里，胡黑懂这些复杂，但是胡黑唯一确定的，或者说她什么都不顾的盲目的确定她一定要带小姨离开，在她看来不管是正大光明的让小姨跟姨父离婚后离开还是她带着小姨和孩子偷偷走，只有离开小姨眼里的那道光才会再亮起来，小姨这么多年坚持下来的乐观积极才能继续把她感染下去。

    胡黑开始固执的偏执起来，就像个一意孤行的人一样坚决，似乎像是有种“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坚决。没错，一定要让她们离开，她甚至都能一下子在脑子里像剪辑片断一样过一遍这几年小姨的生活，在被打骂后的害怕，在被打骂后没有亲人在身边时候的孤助惊恐，在身上痛心里难过时候的无处诉说，承受着那么多心理和身体上的痛苦，却依旧没有对他们任何一个人说出来过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