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斌坐在车里默默注视着保安大队的办公楼。
老旧的八层小楼被嵌在雾气混沌的夜色中。铁闸厚重大门紧闭。张斌细细扫视了一圈,发现门口反复贴过小广告的墙柱腻了不少灰尘却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以沟通值班人员的公示。大门隔壁的消防通道上缠挂着生了老锈的铁锁链。抬头往上望,一排排小而黑的窗户污渍斑驳。那黑洞洞的窗口如同小兽大张的嘴巴,在这寂静无声的夜里正悄悄吞吐着光洁城市里的尘埃。
整栋楼仅在四楼的一角有些许光亮。
张斌一脚踹向消防通道门把手上的铁锁。
嘭一声巨响之后,门吱嘎嘎叫唤着飞快的向两边分开,轰然撞在通道内的墙壁上。顿时,老尘四起,黝暗的入口里呼一下涌出股许久没有通风的恶浊。
他没有立刻迈进那扇门里。相反,他缓缓回过头,目光往身后空无一人的公路上去寻找。
很久以前,他遇见过一个奇怪的人。
那是一次任务,临时组建的队伍里来了个很突兀的人。
虽然说所谓的精英总是有点不同常人的特点,但再怎么特立独行终究还得是个军人。那个人却突兀得不像军人。他很黑,是高原上长年暴晒之后的那种未曾被驯服的少数民族的黑。除了狙击步枪,他身上还带着一把古朴雪亮的藏刀,刀柄上刻着“巴桑”的藏文,刀刃上有一个陈年的豁口。他的头发不是常见的寸头,要稍微长一些,蓬乱黑亮野蛮生长。他的手很粗糙,年纪轻轻虎口有打快枪留下的老茧。他性格孤僻,常常一个人待着,不苟言笑的时候凶悍危险。偶尔几次搭话,那人也笑过,他笑的时候淳朴炽烈,黑漆漆的眼睛闪着纯粹的光,那样子简直可以去做旅游代言人。
不问出处不谈私事,是心照不宣的规则。
行动那天,狙击手离开队伍独自占领制高点。张斌第一次跟他独处。
在那个蛰伏的夜里,张斌跟那个人并肩趴在岩石后,像两具永恒的雕像。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之间没有对话,没有眼神交流,没有肢体触碰。深深的夜里,只剩下风吹过耳畔的声音。
突然,那个人说:“画画的人说黑色有十二种,分为炭黑、棕黑、藏黑、耀黑、象牙黑、煤黑、墨黑、蓝黑、亮黑、乌黑、暗黑、纯黑。那些我都分不清。我就认识今晚这种黑,这叫凶黑。”
那一夜,十个人的小队只有他们两个人活了下来。
漫长的调查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张斌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充满野性的军人,也再有没有经历过那样惨痛的任务。他只是偶尔会有点忌惮黑夜。
就在刚刚,他准备上楼的时刻,他突然感受到身后有一股似曾相识的坚硬、狡黠、凶狠的恶意。
张斌盯着那寂静的,并不算漆黑的,夜。
路灯下,昏黄的光团外包裹着颤动的黑暗。跃跃欲试的混沌里仿佛有什么正觊觎着车里的东西。他一直没有弄懂什么叫凶黑。这算是凶黑吗?
五分钟之后张斌一手提着证物箱一肩扛着齐染的尸体站到了四楼唯一亮灯的办公室门口。
张斌很少像今夜一样。
他通常按逻辑办事。今夜他遵从了直觉。
张斌开的那台车是齐染的。
两年前第一天上班的时候,齐染把新买的普拉多车钥匙扔给了他。从此以后所有需要跑腿的事都变成了他的事。车也仿佛成了他的车。
“齐局,我给您招个司机吧。上班时间就算了,下班时间车停我家楼底下不好。我坐地铁上班挺好的。开车早高峰又堵,我还得交停车费。”
“张秘书啊,这是工作需要,不要这么计较嘛。再说了,你要是周末带女朋友出去这不就不用打车了嘛。”
“我不需要女朋友。而且公车私用不合规。”
“不是吧。你喜欢男人?”
你有病吧!
“张秘书啊,你这一害羞怎么脸就黑呢。你要是喜欢男人,下了班我带你玉渊潭公园逛逛啊。”
张斌平静的提醒:“十分钟之后有个视频会,我去准备一下。”
每次想还钥匙,齐染总能成功转移话题。以至于两年来,车一直还在张斌手里。车原本是新车,没有齐染的私人物品。张斌一向自觉,车里也没有他的私人物品。今夜除了齐染的尸体和案件证物,这台车空空如也与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齐染的尸体有什么好觊觎的呢?除了齐染,这车里还能有什么值得人觊觎的东西呢?
从楼梯上来,远远的就可以看见保安大队四楼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
张斌站在门口。玻璃窗上倒映着他扛着裹尸袋的样子。张斌轻轻动了动脖子,血液的润滑立刻让肩膀上的尸体摩擦裹尸袋发出一阵令人生厌的咕叽声,血腥味从裹尸袋的拉链处渗透出来。本来他都想好了,上来最好的结果是这里头有个人,他把尸体、证物和交接单都放下;最坏的结果是这里头有一群人,他或者那群人变成尸体。
可眼前……
要不死者为大,他真想把齐染就扔到地上去。
昏暗灯光下,一个硅胶娃娃穿戴整齐被绑在按摩椅上,正随着震动姿势撩人的蠕动着。
张斌沉着脸,扛着尸体转身从消防通道下了楼。保安大队这种现状是被默许的。整间办公室满布灰尘,除了电源开关没一个地方是干净的。从现场的老尘来看,这种状态已经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这个地方从来都没有人真正办公!至多有人偶尔巡查。就算他对着那个硅胶娃娃大眼瞪小眼等到天亮,也一定等不来真正上班的人。
把尸体放回后尾箱,张斌还是忍不住表扬:“您真棒!”
放眼蓟城,张斌找不到第二个这样背景通天又脑子有病的人。试问普天之下,除了齐染这朵怒放的奇葩,谁会将这种变态又消极怠工手法付诸现实呢?
齐染是张斌所知的人里最热衷于带薪拉屎的人。他的论调是,不要搞那些形式主义,老子四个小时可以做完的工作,为什么非要我八个小时交差呢;我四个小时做完那是我工作效率优于常人,剩下四个小时我就算蹲出痔疮你也没权利把我从厕所里带出来。事实证明,对于某些人来说,工作态度跟工作效率是两回事。两年来张斌没有举报齐染,就是因为齐染的确完成了工作。只是一夜又一夜连续加班的时候,张斌偶尔觉得齐染有点双标。他问过齐染,为什么明明三个秘书编制却永远只有他一个人在岗。齐染振振有词的告诉他,一个人可以干完的活儿,为什么要找三个人来干呢,我多给你点儿奖金不好吗,我知道你觉得我闲,但你要知道招不招秘书我能说了算,招不招副局长我说了不算。咱们这个单位我要是一个人把正副局长的活儿都干了,这就很危险了,用你的话说这不合规。
“您真棒!“当时张斌就这样表扬齐染的。
车灯射进阴森深远黑黢黢的停车场下坡。光柱前飞尘昏昏。
“您好!”
“我认识你,你是齐队长的秘书。”大爷还是那个大爷,白天看门,晚上看停车场。
大爷嚼着槟郎,漫不经心的搓着眼屎打断了张斌的话。
张斌从口袋里掏出老刑警丢给他的那半包烟,抽出一根从车窗递出去:“对,我……”
烟盒底下躺着一张薄薄的手机内存卡。
“年纪轻轻怎么不懂事,吸烟有害健康!”大爷啪一声关上小窗户,隔着玻璃喊:“开下去!开下去别挡道!”
说话间通往停车场的路杆儿已经被抬了起来,张斌看一眼停车场大爷,又看一眼车位已满的电子牌。将烟收回来,默不作声关上车窗。
大爷挥挥手,不耐烦地示意他赶快走。
旧办公楼的下坡十分狭长,转弯处两侧的墙上除了污渍还有经年累月刮蹭的痕迹。停车场里没有灯,每个车位都停着车。目光所及,每一辆车上都有厚厚的灰尘,大多车上的灰尘已经呈现出陈年老灰的土黄色。
张斌兜了两圈,仍然没有找到空位。余光往后视镜里一扫。冷不丁瞄见车后头站着一排人!
张斌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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