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被带了出来。它们漂浮在空中,每一张都有着苏幽的模样,像流萤般四散而去。
慕央的声音很轻很轻:“又算得了什么呢?”
……
……
晨光熹微,龙吟崖的石案上正摆着一个黑白分明的棋盘,苏幽与栖迟分坐两侧。
红叶连着露水,浸湿苏幽的肩侧。他衣上叠了几层落叶,一一见证了他彻夜未眠。黑色的棋子被他捏在手中,迟迟没有落下。
崖上很安静,除了彻夜风起云涌的声音。红叶之下,是欲望不息;三千世界,是互相算计。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天地间浮现的第一束日光。那种缥缈虚无的感觉,是否与无形无声的幽冥相似?
栖迟也没有催促他,陪苏幽对弈的这一夜,他都是这般落子复停停。
待得苏幽再次睁眼,栖迟方才落下一子,忽然道:“百年前,我遭囚禁,苍木为护我,背叛前主慕英。失败后,苍木弃风神天位,自创蛊城。未几年,苍木欲与风城和谈,被洛长天设计处死,嫁祸于我。”
苏幽落子,“苍木死,其子纹隐饮恨难释。于二十几年前,发动天浔之乱。前主为限制司空家之权,欣然同意司空赋前往平定战乱。司空夫人知慕英欲弃众将、与蛊城言和,暗中前往天浔镇,救助司空赋。却适逢大火,司空夫人布局失败,司空赋一行人落入蛊城陷阱,众将牺牲。司空夫人于大火中救下司空焰,带回风城。”
栖迟接着落子,“司空赋死,司空夫人心生怨恨。配合我主慕忘,发动寒雪之乱。由风谷通道至销魂殿,刺杀慕英。弑王弑心,慕英死,慕忘继位。自此,风城形成以慕家、司空家、君家三足鼎立之势。”
苏幽再落一子,“慕忘继位,降神预言。你从降神殿中脱离禁锢,我身上意外出现风神藤。风城动荡,三家不安。”
栖迟落子,“三家不安,故有乱臣之局。君墨遭陷,司空夫人发动兵变,引风傀儡攻入内皇城。你以司空焰为饵,我燃红叶为引,将司空氏诛杀于销魂殿前。”
苏幽落子,“乱臣虽死,亦牵连破风之局。蛊城余孽纹隐欲毁掉风城,操控慕嵩,假意依附司空家,对君家处处施压。司空夫人死后,纹隐又整兵再攻。司空焰于生死殿前刺死慕嵩之女慕锦,逼得纹隐提早发兵,终至中计,陷入死战。纹隐被迫抛弃慕嵩这枚棋子。自此三权合一,归于我主。”
栖迟一子终落,将黑子的后路尽皆堵死。栖迟对自己能赢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因为这一夜过去,苏幽就不曾赢过。他虽智不及苏幽,但此刻苏幽却是心力不定,处处破绽。
万般纠缠,只因一人。
栖迟看着他,缓缓道:“争命之局,慕央命尽,归海之无附其体,暗中助纹隐搅弄风云。归海之无意欲使风城大乱,将众人的目光分散。最终目的……只为复活风姝。”
苏幽的呼吸微微有些紧促,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棋盘上。盘上早已是死局,他却仍下意识拿起一子。他早就发现了慕央的疑点,可他仍旧试图在死局中寻求生路。
关心则乱,情动则愚。
栖迟见他如此,心中了然,“慕央如此算计你,你可有怨恨?”
苏幽诚恳问道:“回溯百年之前,洛长天算计你的时候,你可有怨恨?”
栖迟认真思量了片刻,方道:“没有。”
洛长天算计他,是因为他让整个风城产生了恐惧,那是面对岁月不死的恐惧。他获得了长寿不朽,自然需要承受随之而来的质疑与惩戒,即便那些声音是毫无依据、捕风捉影,甚至随手栽赃的。这就是栖迟选的道路,只要他能活下来,完结他的宿命,其他任何代价对他而言,都无足轻重。
苏幽答道:“这也是我的答案。”
言罢,苏幽的眉目垂下,将手中的黑子紧紧捏住,微微一用力,那棋子竟碎了。
有一刻,他是真的敢于踏破山河日月,欲与天地争命。他想让慕央活下去,所以他才会悬而未决举棋不定,在这个过程中,无论遭到几番算计导致行至如今,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的神情忽然有些落寞,轻声道:“我只想救她。”
因为他太聪明,所以他要救她,又因为他太聪明,所以他救不了。无论怎么走,都是死棋。
“说书人说了几世的书,后世人又有多少引以为鉴?”灰白烟雾在空中随意而舞,“草蛇灰线,迷局千章。以情落子,荡气回肠。”
苏幽轻笑,目光迷离地望着远方。风声翻滚不息,一片皆是浩瀚。
你看这芸芸众生、三千世界……多少痴人翻手云雨费尽心机,可笑竟无一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