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顾琢心目中,顾兰因一直是他的“小女孩”——乖巧懂事,很会看人眼色,偶尔撒娇使性子,但是分寸拿捏得极好,就像一只养熟了的小猫,脾气上来也会咬人,一口下去却没多少力道,酥酥麻麻,连条白印也不会留下。
哪怕顾琢明知当年的小姑娘已经有本事养活自己,能把一干老奸巨猾的毒贩耍得团团转,甚至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无师自通了“翻云覆雨”的技能点,也很难扭转既定印象。
……直到现在。
可能是不请自来的回忆让顾兰因心浮气躁,也或许是她胸口攒了一把心意难平,此时的顾兰因顾不上撑住画皮,终于露出一丝轻易不让人窥见的真容。
她原本是一副桃花眼的温婉相貌,眉眼低垂时,眼角却收得极窄,剑锋一样锐利逼人,几乎要从额角捅出去。侧脸轮廓绷得死紧,乍一看居然带着几分凌厉的意味。
顾琢心里微微一沉。
顾兰因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碗红枣炖雪蛤,小碗拿在手里舍不得放下,忽然没头没脑地问:“师父,你恨他们吗?”
她是顾琢一手带大的,很多时候不用把话说得太明白,只是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对方的意图。
好比现在,即便顾兰因不刻意指明,顾琢也第一时间了然这个“他们”是谁。
顾掌门下意识摁住半废的右手手腕,眼神微微闪烁,好半晌,他一字一句:“……怎能不恨!”
顾兰因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冰坨,死沉死沉的往下坠,整个人从头凉到脚。
顾琢摘下镜片,缓缓收敛了笑意,然而他看着顾兰因的目光并不严厉,反而含着一汪说不出的温柔——面对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他也实在摆不出多冷漠的表情:“小因,师父不是圣人,但最起码的是非恩怨,我还是能分清……”
顾掌门虽然悲天悯人,却不是没脑子的白莲花,连几千年前的圣人都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何况他从不打算向“圣人”这个物种进化。
当他被五毒教设计挑断手筋,身陷火场命悬一线,乃至被柳生清正百般折磨时,顾琢也曾满腔愤懑,可这股恨意并没来得及在顾掌门心头扎根,就如建在海滩上的堤坝,看似坚实壮阔,被浪头一卷,也就无声无息地分崩离析。
还有什么比他一手带大的小姑娘更重要?
顾琢端起顾兰因的下巴,他的小姑娘抬头看着他,眼眶里泛着隐隐的血色,那“小家碧玉”的画皮下藏着一头磨牙吮血的野兽,仿佛只要他一句话,她就能撕下画皮,亮出獠牙,把他的仇人撕成碎片。
顾琢微微皱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有些事,我确实不能释怀,但是有时候,我又有点感谢他们……”
顾兰因愣了愣,眼睛的血色稍微消退些:“感谢?为什么?”
顾琢撩起她额头垂落的发丝,五根手指插进她鬓发里,温柔梳理着:“如果没有他们,师父大概也没机会遇见你。”
顾兰因陡然屏住呼吸。
没等她开口,顾琢已经扣住她后颈,把人压进自己怀里,而后贴着她耳根轻声道:“小因,当初会收养你,的确是我始料未及,但是和你一起相处的那些年,也绝不是什么苦难……”
他停顿了片刻,露出沉吟的神色,最终给出一个自认为合适的表述:“……那是奇迹。”
偌大一个东海市,人海茫茫,何止万千,他和顾兰因就像随波逐浪的两颗沙砾,能在潮起潮涌间相遇,需要怎样的机缘?
回首来时路,顾琢发现那甚至遥远的难以想象。
“奇迹”两个字像一根定山神针,势如破竹地钉入天灵,将所有的戾气与怨愤一股脑镇压下去。
顾兰因突然用力抱住顾琢,整张脸埋进他胸口,无声无息,只有单薄的肩背微微颤抖。
当晚,顾姑娘没回自己地盘,依然是在顾教授屋里过的夜。来自江南水乡的湿润气流席卷过境,到了后半夜,居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屋檐下的水滴打在不知哪家阳台的栏杆上,发出有节奏的脆响。
顾兰因被扰人清梦的雨滴声吵醒,半梦半醒中,她有点分不清人在哪,恍惚听到身边有另一个人的呼吸,下意识地一个激灵,就要翻身坐起。
一条胳膊就在这时伸过来,揽在她腰间,把人重新摁回枕头上。
“没事的,”那人拍着她后背,柔声道,“师父在这儿,你安心睡吧。”
那人袖口有一股熟悉的洗涤剂清香,远比精心调配的香料好用,顾兰因被这股味道安抚了,翻了个身,缩进顾琢怀里睡沉了。
她临睡前在手机上设了三个闹铃,可不知那手机是出了毛病还是怎的,第二天早上,三个闹铃居然一个也没响,顾兰因这一觉踏踏实实睡到天光大亮,睁眼已是七点半。
顾姑娘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鞋袜也顾不上穿,光脚跑了出去——热腾腾的早餐已经摆上桌,顾琢换上她新买的蓝色条纹西装,正将两杯热好的牛奶端了出来。
“去洗洗脸,准备吃饭了,”他见怪不怪地吩咐道,一转眼瞥见顾兰因光着脚,又补充了一句,“去把鞋子穿上,别着凉了。”
顾兰因这么紧张不是没道理的,因为今天是顾琢回东大上课的第一天,顾掌门尚且能淡然处之,顾姑娘却显得比他还紧张,一大早就着急忙慌,早饭没吃两口,还失手打碎一个杯子。
顾琢看不下去了,忍不住道:“你今天还是在家休息吧,师父一个人去就行了。”
顾兰因断然否决:“那怎么行?今天可不是一般的日子,我当然要陪师父一起,你赶不走我的。”
顾琢露出无奈的神色,揉了揉她的发顶。
顾教授曾在东海大学文学系十多年,对他来说,给学生上课就和吃饭喝水一样,确实没什么好紧张的。不过,等他到了教室才发现,底下的听众可不止学生——前两排清一色是教授,中间坐着听课的学生,最后两排同样是熟面孔。
都是顾琢当年教过的学生。
时隔多年,这些人早已毕业,有的保研留校,有的下海经商,有些甚至离开东海市,却都跟商量好了似地,在这一天不约而同地赶回母校,坐在同一个教室里。
仿佛那八年的光阴从没错失过。
顾琢微微一垂眼睫,回头和顾兰因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记眼神,顾姑娘已经熟门熟路地打开电脑,调出两天前做好的课件——顾教授才华横溢,唯独对电子产品一窍不通,ppt只会一项功能:播放。
就这,还得顾小姐这个义务助教事先给他调出页面,按顺序一一排好。
然而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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